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缘是求非之另一种可能   作者:豆儿太岁 文案 如文章名所示,就是《缘是求非》原班人马一起演另一个故事。 还是ABO,还是女B男O,还是有生子,只不过这一回,女主是从正常世界穿越到了某个古代蛮荒。 古原雄兵,铁蹄飒踏,绝对的武力强权。而下班回家路上记忆断片的女主唯一表现出惊慌的时候是:“妈个鸡,手机没信号就算了,老娘身上多的是个啥零件儿?” 总之,好像是平行空间磁场力干扰,女主穿过来就变成了个BETA。 接下来怎么混得风生水起呢?嘿嘿,看嘛!【你这文案感觉会被打死的】 存个稿先,到时候更。 内容标签:生子 幻想空间 异世大陆 穿越时空   一、非我之战   哗啦一柄大刀的尖锋擦着铠甲表面发出一声刺耳的磨砺,从吴是非胸前堪堪划了过去。   吴是非惊魂过后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暴怒,抡起手中镶铆铁棍大圣伏魔般迎头打下,嘴里破口大骂:“我日!老娘刚定做的新甲也敢花,特么赔钱!”   那兵卒大约没听过女将骂街骂得如此彪悍的,顿时呆了呆,想起提刀来挡却是晚矣。头盔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脑袋里跟着嗡鸣,白眼一翻,扑地气绝。   一看人晕了,吴是非还不解气,朝地上唾口唾沫,哧鼻道:“嘁,弱鸡!”   然而举目四顾,人马混战,杀声鼎沸,尘漫天血满地,仗还得打,命接着拼。   吴是非是真想哭:“早知道穿越还得上战场,当年就该少打豆豆,跟哥们儿一起组团战魔兽啊!摸个三国无双也好啊,子龙救我!”   仰天悲呼,却是提棍入杀阵!   既来之则认命之,是吴是非一贯的生存之道,“放弃”从来不在她的选项之内。不过“木兰从军”以前也不存在于她的选项栏里。用吴是非自己的话说,她妥妥一和平主义者,爱家爱国爱生活,求同求稳求发展,人不犯人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退一次退两次退够三次削你个满成□□宫墙柳,还微笑相送:“客官常来啊!”服务态度绝对好。   奈何人生如戏天意弄人,她居然穿越了,还穿来个不知道第几空间的冷兵器时代,还是蛮荒古原战场。吴是非悲凉啊:“好歹给老娘弄个农耕文明啊!没有大米饭的人生不幸福!”   结果非但顿顿没有白米饭吃,现在身为部落天师她还沦落到要亲披战甲上阵杀敌,不由感叹这地方的背景设定果真是男女平等,去你妈的!   又一记横扫抡飞了个比自己矮起码一头的女兵,吴是非揪起刚刚被女兵按在地上暴打的己方小卒,一路抱头鼠窜往战斗圈外跑。   那还是个小屁孩儿,最多十四,先前吓懵了,跑了几步直接咧嘴哭起来。眼泪和着脸上的血污,连鼻涕全淌嘴里去了。   天上火箭流石呼啸,身边小小少年鬼哭狼嚎,吴是非觉得战场的风真是喧嚣!   “特么闭嘴好吗?逃命啊,你哭个毛线啊?死了爹呀!”   小孩儿愣了下,哭得更凶了:“爹呀,爹死了,回去怎么跟爸交代啊?”   吴是非错愕,随即扶额:“抱歉,节哀!”   ——唉,又是个夫夫单孩儿!   吴是非暗自慨叹,一抬头,发现两人眼前裹在一起交战的兵马似乎减少了许多。再往前地势拔高隆起个坡,她在人堆里被冲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爬上坡去瞭望一下。   总之,今儿这仗是不能再打了。被人截断取中又抄后路,各个击破,己方一万精壮愣被人三千游骑兵杀得没了脾气,不跑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吴是非才不要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呢!她得留着这条命想办法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没有大米饭送终她绝对死不瞑目。   就这样拖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儿一路哼哧哼哧冲上草坡,吴是非顾不上把气喘匀赶紧四野一瞧,随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孩儿啥都没看,只是四脚并用爬在她身后抽抽搭搭问:“天师,接下来往哪儿去呀?”   吴是非转过头挽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孔,抽筋儿样笑一下:“呵,汉子,会草上飞不?”   小孩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坡下望去,赫然一汪沼泽横亘在前。淤泥、水塘、怪石头,软的未必是软的,实的也可能是虚的,每一脚下去都是生死难料,除非飞过去。   于是小孩儿也一屁股跌坐下来,眼中万念俱灰。   吴是非则仰着头,似叹息,又似如释重负。   “妈的,好想有支烟啊!”   二、非我所愿   从二十四岁到二十六岁,青春岁月里最要紧的两年,吴是非设想过同龄的女孩子可能拥有的际遇:事业型的也许初步稳定小有成绩;居家型的也许恋爱结婚,正酝酿着三口之家的计划;知识型的书也念得差不多了,或者继续冲击更高的目标。而自己则在这么个生火都要在木头上钻半天的异界混了两年,没恋爱没事业,擦屁股都不用纸更找不到书来看,学会的最有用的技能是骑马。   从最初的颠到走路罗圈腿,及至能够从容驾驭或驰骋或闲庭信步,对吴是非来说骑马可以让她怀想起驾驶自己那辆自改大功率组装摩托飙车的快意,所谓思乡之情,聊胜于无。   可到底,两年了!   有时候吴是非会猜,家里人大概已经当她死了吧!有时候她又想,还是当她死了吧!   这莽莽古原,一眼望不到头,连风都吹出了孤独的节奏,吴是非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找到回去的方法。“要回去啊”四个字,只是给“活下去啊”这四个字找一个理由。   两年了,吴是非依旧没想起来自己究竟怎么来的。   一切的记忆都戛然而止在酒吧的后巷,她锁了门刚点起一支烟,之后就断片了。   醒来后吴是非在侧脑上摸到过一个鼓包,明白自己应该创伤后的局部失忆,能不能想起来尚属未知,什么时候想起来仍旧未知。事到如今吴是非已经不指望揪住那个下黑手的人暴打一顿出气了,她只想能记起一些关键的线索,好让自己从这地方逃出去。   不仅仅是生活很不便,生命常危险,关键这空间里的人设太二次元了。   “卧槽!卧槽?卧槽!!”   ——吴是非分别用第一声、第二声和第四声的连续三声感叹,依次表达了自己的惊诧、疑惑,以及最后的抓狂。对身上多了一个零件而感到的,抓狂!   是的,这是个ABO的世界!而穿越空间壁垒后,此处特殊的磁场自动给吴是非加了一套性别器官,于是她现在妥妥地成了BETA,很彪悍的女BETA。   当然,一开始吴是非并没有意识到这诡异的改变。刚醒来那一阵她头疼口渴浑身冷,摸出口袋里的半包烟刚点起一支抽了两口准备静一静,那位故事套路里改变主角命运的人物就登场了。   见鬼,那货的马实在是高大威武!跟魔幻电影里奥丁的坐骑似的。若非它还稍显正常地只长了四条腿并且是黑色的,吴是非差点儿就误会自己是落到北欧神话里了。即便这样她也没有胆怯求饶跪地伏拜。   开玩笑,她吴是非是见过世面的!八岁起就在胡同里跟人茬架,十二岁以后横着过街,野鸡大学当过团委,酒吧间里干着调酒兼安保,基因突变的鸡都吃过,身材变态的马有什么好怕的?   她当即吐出一口烟笃悠悠问马上人:“哟嚯,赶夜戏呐?外景,啥剧呀?这打扮,玩儿神话史诗,奔尧舜禹汤啊?”   结果人家不演史诗,直接给她来了个丧诗。巨剑出鞘朝天一指,吴是非立即从剑身的反光上判断出这是把真铁剑,还开了刃的。   “我去,真家伙!哥们儿有点儿臂力啊,练家子?”   估计对方这时候也觉得没被马吓到又没被剑吓到的吴是非实在英勇非凡,骨骼清奇,于是举着剑竟没立即劈下来,反而瓮声瓮气道:“你不识得本侯是谁?”   吴是非眨眨眼,盯着马上人那副青面獠牙的面甲,毫不掩饰地啧了声,叼着烟道:“你问问你亲妈认识你不?”   马上人显然没听懂,他身边的几个人却怒了。斥马向前把吴是非围了,嘴里发出呜噜噜的怪叫,以为恐吓。   这大晚上的,挨了打迷了路还遇见一群火把骑士玩中古世纪Cosplay,吴是非心情实在是糟透了。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起床气很重,睡前气也很重。当时她又累又困,刺耳怪叫吵得她脑仁疼,登时变了脸,烟一弹抬脚就狠狠揣在右前一匹马的胫骨上。马靴硬底子,分量又重,马脚虽韧却纤细,被吴是非练了十多年的扫堂腿力正面踢中,立即失衡,当场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吴是非把手腕上戴的银链子褪了下来绕在指关节处,反手挥臂,结结实实抡中另一匹马的鼻子。疼得马儿尖嘶,原地转过几圈扭头就跑,马上人勒都勒不住。   赤手空拳连下两骑,统共就带了五个随从的面甲男当下愣住了,随即大叫一声:“好!”   因为这声好,吴是非稀里糊涂就从俘虏变成贵宾了。等她弄明白这不是拍戏而是真实,自己穿越到了一个跟此生学过的历史都对不上号的异空间蛮荒时代,面甲男是这里某大部落的首领,相当于诸侯国主时,莫名其妙地,国主又当众宣布封吴是非为天师。   “啥?”没被大马吓着的吴是非着实被这个决定吓掉了筷子,张大着嘴一脸懵逼瞪着已摘掉面甲,长相粗犷的首领,问他,“天师是个什么鬼?老娘并不会跳大神啊!”   首领坐下来冲她挤挤眼,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得啦,我知道你不是咱们这儿的人!”   吴是非虎躯一震。   “你有火种,我看见了,你点那个冒烟的玩意儿时用的。”   吴是非不由自主隔着衣料捏了捏口袋里的一次性火机。   “上一任天师给我占星,说会有一个握着天机火种之人来助我称王。怎么样?我管你富贵荣华,你来给我当个吉祥物?”   连吉祥物都出来了,吴是非不由得想这二次元世界的语言文字还真是比人设更随意。   三、非我族类   关于这世界对ABO属性的命名吴是非起初是有点儿纠结的。因为她怎么看身边这群大多数拥有双套性别器官的人都是纯亚洲面孔,甚至那位根据设定属于贵族阶层被允许有名有姓的部落首领更有个标准的汉人名字,叫洪徵,这无论如何跟起源于欧美同人圈的英文字母不匹配。   然而当吴是非旁敲侧击向洪徵打探他的属别时,那哥们儿一脸理所当然道:“我是阿鲁啊!你分辨不出来吗?”   吴是非顾不得吐槽这叫法居然还是个日式发音,先好奇:“这怎么分辨啊?谁脸上也没写字。”   洪徵更纳罕了:“打个照面儿就清楚的事儿啊!”   吴是非感到了疲惫:“怎么清楚?”   “这,就,闻得出来啊!”   “闻?”吴是非恍然,敢情是靠信息素啊!可信息素又是啥味儿?这种她之前压根儿没看过文,只被科普过概念的非现实设定实在是要逼疯她。甚至她一度怀疑自己实际处在二维世界,每个人都只是扁扁的一个平面。她尝试去触碰周围人的身体,却发现他们的确像是真正的人类,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存在着的。因此吴是非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真的拥有了双性功能的事实。   好在,调整心态接受这些设定并没有花吴是非多少时间。不过她用的方法不是相信,她只是把理智丢进一个“就当我疯了好了”的前提里,开始扮演起了另一个吴是非。这是发小教她的处事方法。人家书念得好,正经心理学硕士,其时还在美利坚交流学习。角色扮演的概念本来用于心理治疗,吴是非学来却是为了适应工作。她实在太懒散了,活得吊儿郎当,书也念得吊儿郎当,挣钱都不能激起她的进取心,恨不能直接托生成大熊猫,靠卖萌活着。   “然而你连卖萌都会嫌麻烦的好吗?”不愧是发小,对吴是非的了解简直一针见血。因此上,为免吴是非一再失业,发小很是花了些时间训练吴是非自如地进入表演状态,学会一种舞台式的工作方法。换言之,吧台后的吴是非只是名敬业的演员,来去的客人都是观众,她要做的就是令他们对自己的表演深信不疑。   起初吴是非单纯觉得这事儿听起来费解但做起来又挺好玩儿的,就试着扮演起了酒保,随后发现,原来在真实的生活里演戏是如此愉悦的一件事儿。时刻保持不被拆穿,近乎完美犯罪带来的侥幸般的满足,每每下班后关了灯站在更衣室内,吴是非都会有一种将人心玩弄于鼓掌的刺激感。她的兴奋点从来很高,甚少有一件事能令她着迷地投入超过一个月,唯有扮演自己,她玩得不亦乐乎。   就这样在另一位发小的酒吧里安定了下来,吴是非明白日子并非富足高尚,于她却已足够。   如今,她在一个虚实不明的异空间里,出不去又活不踏实,有人给她一条权且安生的出路——当天师,那就入情入理地扮起来,粉墨登场。   对于演戏,吴是非一向是认真负责的,功课必须做足。就跟看脚本被台词一样,她得先弄清楚这世界的许多基础知识。   而在知道了alpha对应的名称是阿鲁后,吴是非嘴角抽了抽,揶揄道:“那另两个属性是不是就叫贝塔和奥米啊?”   洪徵看她的眼神完全像在说“你疯了吧”,随后告诉她:“你这样的叫巴图,我的哈屯则是额济纳。”   别的不敢说,一听巴图吴是非就跳起来了:“你他妈驴我呐?当我不懂蒙语,巴图是壮实的意思好吗?小时候我们胡同里住着一满清后裔,人就叫巴图。”   接着吴是非又想起来阿鲁在蒙语里貌似有山的意思,额济纳是幽隐的河,寓意简直太隐晦了。   她觉得这世界的设定者不但很随意,而且非常黄暴。   又联想到哈屯既然是首领的配偶,那么大约就是王妃、诰命的意思了。尽管这位诰命是男的,男额济纳。   吴是非知道的,ABO的世界里男O属于绝对的少数派。那就好比是四大血型里的AB型,不幸再加个RH阴性的备注,很是难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洪徵的领地里居然一下子让吴是非碰到了俩。一位是他的配偶,另一位则没那么走运,只是个低下的小奴隶。   也就是那时候吴是非才弄明白这里不仅是ABO的世界,还是个蛮荒古原征战杀伐的ABO世界,更是个没能进化到封建王朝尚停留在奴隶制阶段的ABO世界。   于是操着北京口,叫着蒙古名,时代背景类似夏商周,吴是非愈加确信这里其实就是哪个网文作者写的乱锅炖的架空二次元小说,保不齐正有人隔着书页或者屏幕指着自己哈哈笑呢!她好想穿回去,贞子一样现在马上立即穿回去,吓死一个是一个,解气!   若非看小奴隶的面子,吴是非都想一把火把这营地烧个片甲不留。管它是不是草菅人命呢!反正都是假的。   ——对,全是假的!就连自己都是假的,应该被销毁!   然而转眼,这方让她恨极了也从来不肯真正相信的世界,已经困住她两年了。   往事入心,闪念一瞬,吴是非最后的思绪里撇去了来来往往许多人,欢喜忧愁桩桩事,就只剩一个干瘦干瘦的男孩子,简单地笑着,跟她说:“天师的愿望会实现的,一定会!”   吴是非吸吸鼻子,忽嗤笑:“阿猿啊,你活得好不好?有饱饭吃没呀?”   呢喃过后猛地站起,手中铁棍凌厉挥出。   金戈交鸣,杀机临身。   “喂喂喂,本天师可还没放弃呐!”   吴是非迫退来敌,举棍痛击。   四、非我绸缪   拖着战场上捡来已被吓破胆的小跟班杀出重围回到营地,吴是非头盔也掉了,肩甲也裂了,还扔了一只护肘,披头散发一身戾气,招着苍蝇直奔洪徵的牙帐。   进去看见卸甲宽衣,上半身左一道右一道缠满绷带的上级领导,吴是非连声谄媚的慰问都懒得说,劈头盖脸凶他:“你他妈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全员皆兵的生存模式让“带着老婆上战场”成为这里司空见惯的常态,洪徵自己还带着他的额济纳,也就是Omega诰命。小子平时看起来傲娇事儿妈,看人眼白比重三分之二,一副娇贵样子,打起仗来竟不含糊,当真穿衣显瘦,穿甲有肉,是个健美范儿。打了半年仗数他杀敌最多居功至伟,听说今天还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把洪徵抢了出来,活生生一员猛将,吴是非梦寐以求的子龙啊!   不过一看见他那三分之二的眼白,吴是非还是决定就让子龙在梦里呆着吧!   而这位诰命一来深信天师就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二来阶级观念很重绝不容许以下犯上,是以眉目一凛,对着吴是非冷冷喝道:“放肆!”说着话便拔刀相向了。   首领受伤本就够底下人忧惧慌乱了,加之一月内三度交锋己方节节败退,整个营地从上到下弥漫着一股丧气,冲突乍起,瞬时就见左右扑地跪倒一片。天师和诰命,哪一个他们都不敢拦,哪一个他们也不能得罪,说错话站错队当场就吾命休矣,干脆哭天抢地求饶命得了。   换作吴是非,同样憋了一肚子火!   都以为周身烟火缭绕活着回来是英勇了,可刀光剑影里,生死往往一瞬分晓。好比今日,若非吴是非躲得快脑袋多低了半寸,大斧贴着盔顶扫中缨子打掉了头盔,否则她此刻就是一具脑浆迸裂,甚或身首异处的尸首了。届时能不能捞个全尸安然下葬且两说,最有可能就是暴尸战场喂了禽兽,然后洪徵这里向着远方遥遥一祭,三盅酒慰英灵,哀哀戚戚哭一嗓子,追封她个谥号,大家就可以解散回家吃饭睡觉了。   上了战场非生即死,吴是非并非担待不起,可她还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更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异世界里。   那名般若面甲的敌方贵族将领陡然杀到,却在看清吴是非面容后身手明显一顿。捉对交锋,铁棍迎长矛,看似势均力敌,唯有吴是非隐隐感觉到对手有所保留,未尽全力,亦不见杀招。   大斧倏至,吴是非虽堪堪避过致命一击,却以为那将领理当乘隙,自己难有生路。怆然合目,兀自认了命。不料耳畔传来压抑的爆吼,挥舞大斧的兵勇竟遭长矛当胸横击,连退数步。就听那人粗声怒斥:“再三交代此人需留活口,蠢材,险些坏了主上大计!”   兵勇捂着胸口瞪了吴是非一眼,虽怨也服,索性掼下斧子,挥拳直上。   其时,吴是非杀红了眼,即便心头有惑,一时不复计较,只管打来。以一敌二总难取胜,只那持矛将领打一记又护一护,看着是与兵勇配合,实际倒像是在帮吴是非脱身。   胶着之际,小跟班捡了一柄砍刀抱定鱼死网破的觉悟,大吼一声胡乱挥舞着兵器冲过来送死。却误打误撞把纠缠的双方给冲散了,还瞎猫碰死耗子砍了那将领一刀,正划在他无铠相护的手臂上,登时血流如注。   兵勇见状忙飞身去拾自己的长斧,吴是非岂如他意?呼啦一棍子横扫千军直攻他下盘,小子情急跃起闪避,身形不稳,落地狼狈摔了个马趴,反应倒快,索性滚地走。待他奋然跳起身握拳再看,吴是非早瞅准空档揪住小跟班逃之夭夭。气得小子扎着马步双手握拳仰天咆哮,吴是非跑出老远都还听得见,头皮一炸脖子一缩,心中委实后怕。   死里逃生回来这一路,吴是非气也顺了心也定了,血压和肾上腺素值都慢慢降下来,终于够她可以理智地思考一些事。于是越想越感到敌方将领的话还有他的态度太有问题,显然有一桩跟自己有关的秘密是所有人,最起码所有部落贵族都知道的,唯有当事人的她不知道。联想起初来乍到洪徵奸商一样笑着对自己说过的话,吴是非直觉那个吊诡的预言定然另有隐情。   秘密这种事,曲折迂回没用,就得直捣黄龙找管事儿的问。   这营地里洪徵最大,西荒戎斫古原上五大部落的焰侯,他不知道的事没人会知道。而他知道的事,也许,就只有他知道。   屏退了左右,连最亲近的哈屯都赶离身边,偌大的账内只剩了君臣两人。洪徵坐在榻沿儿,样子有些颓,眼中已失了初见时风发的意气和王者的自负。他目光愣愣地落在空无一物的双手上停留许久,忽苦笑。   “求你件事儿。”   未得解释先受托付,吴是非意外之余蓦地明白。   “真的败了!”她内心酸楚,却哭不出来。原本,她也不是容易落泪的人。觉得难过,是因为人孰无情,到底和这里的人一起生活了两年。活在和平年代里,厌恶战争大多只是口头上的宣讲,未得透彻。如今吴是非每天都在看死亡,甚至自己也总一只脚踩在黄泉道口,迎来送往的,不再是生命鲜活,而是天人永隔。   事到如今,再不耐这个世界的一切,吴是非也希望大家能活着,洪徵能活着。   “带我的孩子们去东川吧!听说那里的人吃着你总惦记的大米饭,住着有瓦顶的屋子,鸡养在窝棚里不是飞在树上的,牛是用来耕田很少宰来吃的。他们还能看到海,比戎斫古原更大的海,海里能放好大的船,向着日出的地方去往世界的尽头。你说,尽头处有什么?”   吴是非捂着眼笑,遮住了泪,终不忍拆穿。   “废话!都尽头了还能有什么?肯定是一大群抛锚的船啊!大家都去看,撞到一起挤死了。活该!让他们闲着没事儿干。”   “噗嗤——”洪徵笑出来,“说得对!真对!”   随后抬起头来,认真地望着吴是非,再次请求她:“拜托了!”   吴是非还尝试用轻松的语气调侃:“这特么听起来像遗言啊!”   洪徵没有回避目光:“确实可以算作遗言。”   吴是非愕了下,蹙眉微愠:“什么意思?一死以谢天下?这算你们这儿的气节?”   “成王败寇,不是气节,是法则!”   “法则就是把老婆孩子托给别人,把臣民丢给敌人,然后自己一个人高贵冷艳地殉国殉城殉头顶上祖宗传下来的爵位,你们特妈的管这叫法则?我告诉你在我们那儿这叫什么,”吴是非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出,“怂、包!”   洪徵眸光黯了黯,居然承认:“确实,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   “你这样我没什么话好说了!”   吴是非霍然起身朝外走。   “你不是想知道预言的真相吗?”   洪徵切中了吴是非的软肋,她果然停下脚步,偏过头来冷冷地瞪着洪徵。   “带他们走。只要平安出了西荒,姒儿会告诉你答案。”   姒儿是洪徵的三女儿,时年十五岁,同吴是非颇为投缘,两人感情甚笃。   “用自己的女儿做筹码,不觉得太无耻么?”吴是非说着鄙夷的话,人却走回来,在洪徵面前缓缓蹲下。   “在我眼里,你不仅是名失格的侯爵,你曾经做过的那些肮脏龌龊的事简直连做人都不配。”吴是非话音出奇地平静,“不过我答应你,活着,就一定带着孩子们往前走。记住洪徵,我没有原谅你!我只是帮一位父亲维护他在子女心中最后的体面。你的筹码很有效,很遗憾,你也只能用这一次了!”   洪徵点点头:“多谢!”   “是我该谢你!”   “因为什么?”   “给我一个抛弃你们的理由。毕竟,”吴是非再次起身,眸光冷淡,“我还不想与这世界任何一人同生共死呢!”   洪徵抬起头看着这名出言冷酷的女子,脸上的表情说不好是愧疚,抑或失落。   五、非我悲欢   夜晚的草原很凉,晚风清冽,冷不防吸一口,入喉入肺,呛人一哆嗦。   吴是非咳了两声,紧了紧肩头的毛毡,往前再走几步,离帐篷又远了些。   姒儿不再会夜哭惊梦,这令失眠成癖的吴是非多少感觉轻松些。   近些时候也常晦涩地想,人真是适应性强自愈能力强大的动物!经历过那样期期艾艾的分别,连月来也不时接到各种消息,都是不好的,身边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剩下这些人竟然哭着哭着就笑了,每天乐观积极地往前走,说要活下去。仅仅是活着!   不出意外,焰侯殁了。他的哈屯自始至终陪着他——那位目中无人自私自大的Omega,最后都没有放开爱人的手,相拥着与那座曾经恢弘的赤部大帐一起浴火往生。   焰侯,焚烬,这样的结局似乎也很适配。   听说西荒各部贵族间古来有配偶殉葬的习俗,不过在吴是非看来更愿意把洪徵哈屯的选择理解为爱。再令人讨厌的家伙也会有人去爱,同样会深爱某一人,吴是非不确定洪徵在自己那么多配偶中间最爱哪一个,或者哪个都只是虚情假意,但哈屯是爱洪徵的。因为自焚很痛苦!有人看见,火是哈屯点的。他杀死了焰侯,然后以火送葬。若非莫大的爱意,吴是非想不出一个人要如何敢于面对亲人的死去,并选择那样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   吴是非感觉自己永远不会喜欢哈屯这个人,但也会从心里尊敬他。一直一直!   至此,西荒五大部落——白、青、蓝、赤、玄,青玄连纵,白部辉侯自挂免战,蓝部涟侯式微,赤部焰侯一除,恐怕再无人能与青部荣侯和玄部黛侯相抗,西荒草原上将诞生第一位五部共主,新的君王。   而作为逃亡者,吴是非压根儿无意于任何的权争,这世界的一切她都没有兴趣参与,不想知道。她只想领着这群赤部遗孤执着地往东走,跟他们说去东川看浩瀚的大海。但扪心自问,吴是非对这个目标并没有切实地期待。她勉强能看懂这世界的地形图,就只见羊皮卷上这儿也好大,那儿也不小,去向东川每条路上都是山连着山,谷叠着谷,只有箭头没有坦途。   对现在的吴是非来说,东川更好像儿时过小年奶奶对着灶神年画边粘糖瓜边念叨的几句祝词,什么保佑丰衣足食啦家宅平安啦,灶神爷吃完了多在天上说些好话呀,事实这吃了几百上千年供奉白食的灶神谁家都没有保佑过,也谁家都没害过。日子就是顺其自然地过,大家却自动把好的归结给神佑,把坏的当作是报应,来年接着上供。奶奶说,这叫念想!   东川就是个念想,让每个逃亡者用来说服自己坚强活下去的念想。   因为这个念想,吴是非甚至祈祷这伙人永远不要到达东川。死在实现理想的路上,总好过理想破碎。吴是非很明白,所谓东川也可能仅仅是片更残酷的生存竞技场罢了。那样的话,莫不如就让它一直神话下去!   “啊,糟了!”   吴是非不知不觉点了一支烟。   这个世界不存在卷烟这种才有百多年历史的消费品,吴是非原本身上只有半包烟,抽一支少一支,何其珍贵,轻易是舍不得抽的。   记得上一次抽烟还是几个月前。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战争的残酷,站在喧嚣过后暂归寂静的战场上望一地尸横遍野,幸存的士兵们小心搬动己方将士的尸骨翻找可能的生还者,一杆旌旗孤零零立着,歪斜不倒,旗面疲惫地耷拉下来,再也不能猎猎地鼓噪。吴是非抖着手点上一支烟,病态地连续吸与吐,企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至于当场崩溃掩面痛泣。   因为她看见了,那些尸体中有叶龄的哥哥。就在旗杆下,死后手还死死攥住旗杆,不许它倾倒。   叶龄是洪徵指派给吴是非的女侍。不同于奴隶,她是中层阶级世家的庶女,身份地位类似宫廷女官。   这是个体贴细致的女孩儿,很有礼貌也十分听话,对吴是非近乎崇拜。尽管吴是非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崇拜自己,不过有人巨细靡遗地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说实话,是个人都会感觉非常受用。   而体贴的叶龄了解吴是非对自己那半包香烟的看重,特意找了只锡盒子替她装起来,免得揣在兜儿里折了碎了。吴是非更怕烟受潮,有事没事还拿出来晒一晒,数一数。数来数去,总是越数越少。   “一二三四五——”吴是非从左到右点数香烟。   “一二三四五——”再从右到左数一遍。   “一二三四五——”不甘心,还数。   终于她放弃了,合上盖子把烟揣回怀里,宛如虔诚地信徒,小心翼翼抠抠索索把手中的烟吸到只剩个过滤嘴。且舍不得扔掉。   “也是报应啊!”   对吴是非来说,从前吸一口就掐了扔掉,现在没烟抽的自己,才算叫遭了报应。   倏地,一阵凄凉的乐声穿过沁凉的夜幕落入耳中。有人在吹埙。天生自带悲调的乐器,总让吴是非有种逃离的冲动。   可今夜,她倒愿意听一听。   吟游的旅人是如今遗孤们伪装的身份。他们掩藏起一切会透露自己与赤部有因连的标识,改换装束,拿起乐器,歌舞唱游。   所经之处,以技艺交换饮食,得到通行的赦准。   吴是非不会演奏乐器,不过嗓子还不错,就让姒儿她们教自己唱歌。   “斛河水呀向着东方,离家的人追逐远去的孤光,不敢频频回望,披云枕月,听河水流淌,何时归故乡……”   唱得吴是非想起了家,唱得浪迹的人们也都想家。只是他们以为吴是非想着他们所想,而吴是非心里只有家门前那条窄窄的胡同。   想家,对丧家的和有家难归的,都已成了莫大的奢侈!   也许这就是法则,失败者们注定只能在远离故土的异乡缅怀与忧伤。   唯有夜晚的凉风公平地掠夺每一个人的温暖,月光洒下来,总是冷的。   六、非我不忘   一些事,只有当切身体验过后才会真正体会到好与坏,适合或者不适合。比如说吃榴莲,再比如说穿越。   以前在网上看见有人起哄说要穿越回某朝某代,文字里满满的憧憬与艳羡,仿佛当代生活有多了无生趣似的,吴是非最多笑笑,觉得至少在技术层面还太空想,比较无稽。直到稀里糊涂穿来异世界,忽略掉ABO这种二次元设定,在冷兵器时代受尽煎熬的吴是非感觉现在兹要是有人敢站在她面前嘤嘤嘤地说一句古代好穿越棒的,她绝对能打到这人生活不能自理,随后朝他脸上吐个口水骂声:“扯尼玛大淡!”   ——看个古装剧就觉得古代人都是锦衣罗衫从容风雅,有本事来体验一下普罗大众的生活呀!上厕所没有纸,饮用水得去专门的地方挑,洗个澡都是奢侈的享受,还没有米饭和麻辣烫,这也叫生活?   对吴是非来说,人生唯米饭和香烟不可负。如果不够可以加上辣椒和咖啡,再不够还有可乐、泡面和隆隆的引擎轰鸣。没有买卖没有伤害,没有快餐的糜烂,世界在吴是非眼中就是最大的伤害。   此处即是地狱!   而在地狱煎熬两年多的吴是非,今天依旧没能成功生起火来。这也是穿越以后经历过的,最让她产生挫败感的事了。   “啊,好累!”她又抬头要死不活地吐出了习惯性口头禅。过去她的口头禅是“好烦”,现在则变成了好累。不过从词语根本性上来说,其实也没差别。   “非姐累了,我来吧!”   不远处晾衣的姒儿一早看见她十分不认真地在钻火了,这会儿忙完了,便过来乖巧地接过她手里磨了半天都没啥温度的木条,驾轻就熟地在圆木上搓捻摩擦。   吴是非也不客气,懒洋洋让开坐到一边去,继续摆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呈发呆状望天。   不过事实她的确是没睡醒,最近一段时间的失眠状况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姒儿劝她:“趁这会儿再去躺一躺吧!”   吴是非慢吞吞摇了摇头:“万一真睡着了,到晚上又得睁眼到天亮。好想来杯特浓黑咖啡啊!”   姒儿困惑地问:“黑什么非?”   吴是非意识到自己又讲了不该讲的名词,可也不避讳,跟姒儿解释说:“一种喝的东西,苦苦的有点儿涩,有些还会带点儿酸。提神,喝完就不困了!”   “那不就跟药一样?”   吴是非想了下:“确实,有点儿像药!”   “那找朱先生给你配一剂不就结了?”   “姐有吃药的工夫,还吃提神药干嘛?直接配蒙汗药吃了好睡觉啊!”   姒儿愣了愣,旋即噗嗤笑出来:“也是!瞧我笨劲儿的。”   吴是非也乐了,伸出手在女孩儿脑袋上摸了摸,好像摸奶奶家里养的那只大白猫。   猫被摸会打呼噜,姒儿被摸就是笑,稍稍躲一躲,不太认真地叫嚷:“别弄别弄,头发都乱了啦!”   最后头发果然被吴是非狠狠揉乱了。   姐妹一样——这就是现在吴是非和姒儿的关系。她不再被尊称为天师,姒儿也不再是公主,平日里姒儿喊她非姐,吴是非则酷爱用“宝妮儿”这么个称呼唤姒儿。她说这叫接地气,俗既是雅。姒儿不以为忤,什么都依着她。   “话说,我们走了多久了?”   又脑袋空空闲坐了会儿,眼看着先前自己手里无所作为的木棍在姒儿灵巧的捻转下顺利冒出了烟,吴是非郁闷之余没来由地想起来问一下日期,   却见姒儿面色凉了凉,低着头道:“非姐是问从上一个村子出来的时间,还是我们,出发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出发啊?”吴是非觑了眼姒儿,继续仰头状似观云,“记得离开大营还是秋天呢!一晃,这会儿都快夏天了。”   姒儿始终垂着头,更用力摩擦取火:“天渐渐热起来了。”   “可一到晚上还是他妈的冷!”   “非姐又骂娘了。你总骂娘,不好!”   “因为不想去跑步啊!”   “嗳?”姒儿手上微顿,侧着头不解地望着她,“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吴是非严肃地点点头:“发泄,全是发泄!所以你看跑步好累的,何必虐待自己呢?发泄而已,还是骂个娘就可以了。教训他人,愉悦身心,多好!”   姒儿眯了眯眼,终究没有吐槽她其实就是懒。   于是接着沉默,谁也不找话题,都觉得似乎说什么都无法回避逃亡的沉重。   “其实跑一跑也许挺好的。”姒儿还是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开辟聊天模式,“我是说,跑累了,兴许晚上就能睡好觉了。”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显然对吴是非的失眠也感棘手,并半真半假劝她:“没事啊,别老想得太多!费脑子,容易老。”   吴是非耷拉着眼,敷衍地笑笑:“我也不愿意想啊!可我的脑子不听我的,它主意比我大。”   “那你说说,都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了?”这话纯是打趣,姒儿以为吴是非不会好好回答。   “没有七也没有八,就想一个人,想我的阿猿。”吴是非原也是玩笑,可话说出口,她和姒儿便都当了真。   姒儿又低下头去,心绪繁杂,犹豫着问:“非姐还是恨父上做了那样的事吗?”   吴是非挠挠额头,自觉尴尬。不过她素来不爱口是心非,五官纠结起来实话实说:“唔,恨是恨的!不过现在人都死了,恨不着了。再说,欠阿猿一条命的,是我!”   说完,吴是非就抬起头,很努力很专心地看天了。姒儿则在飞速搓捻后顺利取了火,闷声不响起身,帮忙烧水做饭去。   吴是非目送她离开,自嘲地笑了笑:“没睡好觉,脑子迟钝啦!”   但其实,吴是非没说谎,她的确很想阿猿。尤其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特别想。   学心理学的发小曾经分析过吴是非,认为本质上来说,她属于植物型的人。意思就是她一辈子就得在一个地发呆着,生根发芽,死也死在那儿。无论迁居还是旅游,只要超过一定期限远离舒适区域安全环境,她这样的人就得焦虑而死。因此吴是非很少跟朋友出去旅行。在那个青春飞扬向往诗和远方的年纪,身边那群男男女女动辄就上高原了,唯有她哪儿都不去。她不要诗和远方,只要倒下去就能睡着的床,和苟且生活里香喷喷的白米饭,顺便不爽的时候可以唾沫啐地骂声娘。   “开玩笑,小非认床,出去十天半个月必定死于失眠啊!”   她亲爱的小伙伴们亦熟知她的病灶,从来不撺掇她出门,数度令她免于客死异乡。   如今她活在异乡,生活的模式就是浪迹,一天天地走来走去,没有固定的居所,没一天能让她踏实睡着。她躺着时心系天下,醒着时脑门上笼一团低气压,心中的世界暗如永夜。   甚至,吴是非有些怀念在赤部大营的日子。缓过最初几个月初来乍到的焦虑后,她其实很是惬意地当了一段时间养尊处优的天师。这归功于晚上睡得好。   而之所以睡得好,全都是因为,有阿猿。   很少人知道,在家的吴是非长到这般年纪每天晚上仍旧要抱着一只兔子偶人睡觉。她不仅认床,还认那个足以填满她怀抱的兔宝宝。偶尔出门住旅店她亦尝试抱过枕头,收效甚微。意外,遇见了阿猿。   这个小奴隶瘦瘦的,乖乖的,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谁的话他都听。   奇怪他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柠檬香,令人安定。吴是非猜测过莫非那就是信息素的味道?然而她无所顾忌谁都闻过了,洪徵的那位同是Omega的哈屯身上没有这样的味道,叶龄没有,姒儿没有,贵族也好奴隶也罢,身上都没有。就连洪徵都没有。他那么高高在上,但身上从来臭臭的,有股子肉膻味儿。   吴是非嫌弃这野蛮人不洗澡。   野蛮人反过来嫌弃吴是非狗鼻子。   他们相性不合,谁都看不上谁。   “万幸万幸!”吴是非可不想接受三分之二眼白后,再遭遇哈屯嫉妒的鞭子。   她和洪徵彼此没有火花,穿越女主不必人人爱,这设定符合她的审美,她很欣慰。   穿越女主也不必伟光正扮圣母,因此吴是非就把这名能令自己闻着香味犯困的少年强行要到了帐中。   当然她没有任何不良不堪的癖好,就是单纯把阿猿当作是替代品。小兔子玩偶的替代品。她天天晚上抱着阿猿入睡,心里头安逸平和,梦都少了,睡得很稳。   除此以外,吴是非还想念阿猿给自己找的那些烟叶儿。   在被烟瘾逼到生无可恋惨绝人寰的地步时,吴是非曾按图索骥凭着印象去找过可以烘焙成烟草的植物。倒也确实有,这里的大夫很符合中医史地把烟叶当药材用,镇痛消炎效果极好,还能解毒。   但真的烘干后点着了抽起来,感觉可就同现代技术提炼过的卷烟完全不是一码事儿了。吴是非只吸了一口,立马头晕目眩头重脚轻,昏沉沉地想,要是警察蜀黍给即时她测个血验个尿,大约她得到局子里清醒几天才能放出来。   于是吴是非不敢抽了,改生嚼。新鲜的叶子嚼起来其实会有些甜,同样令人愉悦。   而茫茫草原地广人稀,采药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何况大夫们也不会特意为了采几片烟叶改变原定的采药路线,很得不偿失。   多亏有阿猿!他总有办法给吴是非弄来新鲜烟叶。不能抽的烟叶,嚼着也好啊!   “啊,想抽烟呀!好累!”   吴是非咕哝了声,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向着炊烟升起的营地走去。   七、非我失信   听到黛侯遇伏身亡的消息,吴是非正把脚泡在凉水里,躲在树荫下热成一条吐舌头的哈巴狗。   而即便清醒过来确认了此事的真实性后,吴是非也没有像其他赤部族人一般雀跃欢呼,仅仅有气无力地“噢”了声。   意外,姒儿也表现得平静。她和叶龄陪吴是非坐着,贴心地与她扇风,对特特跑来传信的邮使态度温和谦然。   “公主不高兴吗?”邮使原是赤部平民,战乱后混入白部当了草原上送信的邮使,得以常来拜见旧主。当然,各部间的诸多讯息也是借由此人才得以让吴是非他们及时掌握,避开了许多次可能遭遇的围捕。   听人问起,姒儿不答,先提醒他:“我已不是公主了!”   邮使神情黯然,低头恭顺:“在小的心里,您永远是我们的公主!”   姒儿有心岔开话题:“姐姐还好吗?”   邮使知道她关心的重点:“公主放心,大公主在青部过得安稳,荣侯并不曾留难于她。”   姒儿微笑:“以前觉得姐姐可怜,工具一样被送去外部和亲。如今看来还是父上思虑稳妥,识人也准。荣侯对姐姐还尊母妃之礼,确实难得!”   “是!荣侯与那黛侯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如此宽厚仁慈的主君,若由他来做天下共主,倒也是百姓的服气。”   “嗳?”姒儿笑容玩味,“怎么辉侯原来暗地里支持荣侯么?”   邮使一惊,忙跪下叩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姒儿摆摆手:“我不过随口说说,你何故吓得这般?快起来罢,叫人看见于你我都不好。”   那人连连称是,唯诺着爬起来,只躬身垂首立在一边,再不敢多说什么。   吴是非本来半垂着睑要睡不醒的迷瞪样,听他们两个说这几句话,不由得斜睨了姒儿一眼,嘿嘿怪笑。   姒儿还替她打扇,问她:“非姐笑什么?”   “高兴啊!”   “为黛侯之死?”   “不是!”吴是非摇摇头,语重心长,“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烙着的,甩不掉。我看着你,就是公主!能担事儿的公主!”   姒儿摇头,笑容里浮起少许涩然:“我只愿,是个平凡人。”   吴是非又去揉乱她的发,喟然长叹:“唉呀,你要是这种觉悟,我也就只能陪你走下去啦!”   姒儿笑,叶龄也笑。   吴是非坐在她们中间,突然好想摸出手机把这场面拍一张下来。好看,能当屏保!   于是接着走东去的路,宛如信徒长征,追逐心中的向往。   而部落间的消息依旧陆陆续续传来。   继黛侯之后,蓝部涟侯竟也死于非命,以致蓝部遭玄部无情吞并。究其始末,却说黛侯之死是涟侯的诡计,本欲生擒黛侯要挟青、玄两部,坐收渔利强登王座。不料混战中误杀黛侯,慌忙率众撤逃,更弃族人不顾独自领亲兵逃离属地,避向北莽雪山。玄部族人悲愤已极,重兵追击,终将涟侯毙杀于雪山口下,以雪前仇。   “嚯,有意思!”吴是非犹自挂着一张吊儿郎当的面孔,仿佛听了场有趣的说书,“现在玄部谁做主?”   邮使大热天说得口干舌燥一头一脸的汗,拿袖子随意一抹,兀自兴奋道:“说出来您都不信,是先侯的侧室,也是名武将。”   吴是非皱眉撇嘴:“武将?男的女的?”   “自然是男的,还是额济纳咧!”   ——哇,又是个能打会战的Omega!   吴是非暗地里感叹了一番,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呀!他没给黛侯殉葬吗?我听说哈屯都殉葬了,他一个小老婆反而继承了大统?有这规矩?”   不等邮使回答,姒儿先给吴是非做了普及。原来西荒各部虽然基本沿用吴是非熟知的子孙袭爵的传统,但这世界首先是ABO设定,因此贵族们多配偶的制度下,后宫男色当道并是不鲜见。像洪徵这种只要是Omega男女通吃的,也不算个案。   而在这种情况下,基于男尊女卑的固有思想,上至侯爵下至公卿,只要是贵族还有一条允许先代指名传禄于配偶的额外法则。不过前提是,这个指名需有先代亲笔书写的文书,并有三人以上族中亲眷联名认可加印。   许多时候,尤其是贵族家中,爵禄就是利益,子孙后代且争破头,又怎会轻易许给外姓的配偶?纵然有先代文书,要能得齐三亲之印也是很有难度。何况是如今西荒最有权势的玄部黛侯之位。可居然真有人得到了,名正言顺做了继任的黛侯。吴是非不禁觉得,这位玄部新主实在是个人才,不可小觑!   至于本就对玄部怀有国仇家恨的姒儿,则对如此后续发展有另一个角度的看法。   她觉得:“黛侯的死,恐怕也不简单了!”   吴是非哼笑:“涟侯死得也很冤枉咧!”   姒儿点点头:“此后行路,还需更加小心。”   “只怕整个西荒将要张起玄旗,我们,又能避多久呢?”   这话说过三天之后,吴是非就恨不得抽自己大嘴巴子,抽到说不出话为止。   玄甲的骑兵武士将吟游的旅人们团团围住,喊杀声里充满了绝望的深恨。吴是非拦不住那些怀抱玉石俱焚的觉悟冲向敌人的赤部遗族,血仇积压在心中从未曾消散,每一个人其实也都隐隐期盼这样的一战。最后的殊死,彻底了,也团圆了!   这样的时刻,吴是非却还想尽力保护姒儿。她向来没有舍生取义的高洁,可姒儿是洪徵交在她手上的托付,她答应过,就不许自己食言。哪怕这条路最后依然向绝,哪怕剩一人,吴是非也要让姒儿走下去,向着东川的方向,活到最后一刻。   于是当流星小锤狠狠击打在背脊上,眼前白光一片,颠倒的视界里看见姒儿的脸在哭泣,吴是非以为自己这条路将尽了,使命终结,心有愧对。   却模糊间又见一人挡住了姒儿,转身向着自己俯低靠近。吴是非听见自己心里头嘀咕了一声:“卧槽,削老娘头盔的鳖孙儿,二笔仇啊!”   八、非我非你   吴是非第一次醒来时,只觉得后背疼到前胸,闷得喘不上气。天光暧昧不明,分不清是白天或傍晚,唯有姒儿的脸晃晃悠悠一直在跟前,哭得眼都肿了。吴是非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摸了摸姒儿的头,就又晕了过去。   二次醒来,比上一回好些,背上依旧疼得厉害,但四肢与躯干的钝感渐渐消失,起码她能动一下,缓缓地翻个身。这回她明确知道天黑了,好多人都挤在一辆栅栏囚车里。夏夜月色如水,可惜美不到人心坎儿去。无顶的囚车内有些人睡了,有些人还在隐隐啜泣,吴是非摸到姒儿的手,看见她一双墨瞳在月光下显得晶亮,确认她卧在自己身边,心里头总算稍许踏实。随即还昏睡过去。   第三次,吴是非纯粹是热醒的。   草原的盛夏,白天温度能瞬间上升到桑拿的地步,囚车无遮无拦,走在大太阳底下不啻为酷刑。   不过吴是非虽觉得热,倒没怎么晒着,浑浑噩噩睁眼看,才明白是姒儿拿手臂圈了个棚,辛苦地给她遮凉。她手腕上套着镣铐,沉甸甸地,举手本来吃力。又经日晒,小脸憋得红彤彤,嘴唇干得起皮。吴是非把她手拉下来,看见镣铐底下一圈泛红的印记,很是心疼。手在身上摸索一番,发现居然没有帕子,便想起来问别人要一块去。谁知肩膀才抬起些,后背就疼得钻心,一头栽回原地,剧烈咳嗽起来。咳了胸口后背更痛,痛了又咳,简直恶性循环。咂摸着嘴里泛出些许铁锈味儿,吴是非心里明白,自己妥妥是有内伤。   “内伤啊!真特么成武侠小说了!”   她腹诽着,莫名气恼,愤怒,索性忍着疼一咕噜滚到囚车另一边,从栅栏伸出手去,跟外头的兵勇不客气道:“喂,有手绢没?干净的。”   区区阶下囚竟敢与己搭讪,还诸多要求,恐怕这位兵勇大哥此生没见过如此不消停不知死活的俘虏。当下瞪起眼,凶了一句:“回去!”   吴是非有气无力怪笑一声:“嘿嘿,回哪儿?家都灭了,你让我回天涯海角去?”   兵勇气着了,大声吼她:“叫你滚就滚!不老实,想死啊?!”   说着话把腰间佩刀抽了出来,以示威吓。   姒儿吓坏了,赶忙扑到吴是非身上想替她挡着刀锋。吴是非则笑得咳嗽,推开姒儿指着那兵勇道:“活久见嘿!狗嗳,大狗,仗人势!成王败寇,人家杀敌,你杀俘虏,牛逼!勇,大勇!都来瞧瞧嘿,给这位英雄鼓个掌!”   要说赤部这些遗孤多出身贵族或者门阀,平日养尊处优,胆子固然不大,骨子里的清高自傲却磨不掉。当初爹娘兄弟一个个跪在地上求吴是非把这些人带上,结果这个也求那个也拜,最后出来时足足百号人。吴是非自嘲,这够一个连了,不如练个兵,能出去打伏击。可到底,这群公子小姐还是没能走到东川。如今沦为阶下囚,生死由人定夺,反而有些破罐破摔的凛然,吴是非带头,其他人竟真跟着拍巴掌起哄。登时把兵勇激得热血上头,真要提刀来捅的样子。   不料斜刺里横来一鞭,打落了兵勇手中的刀,并一声喝骂:“混账!”   兵勇看见来人吓不轻,径直双膝跪地,叩首尊他:“韩都尉!”   吴是非扭着脖子望了一眼,立即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冲那名都尉嚷嚷:“鳖孙儿,赔老娘的头盔!咳咳咳——”   喊得用力,咳得愈加厉害,吴是非气势没做出来,先把自己折腾颓了。不禁暗悔:用力过猛啊!   韩都尉冷冷瞥了车内一眼,沉声问兵勇:“因何拔刀?”   兵勇唯唯诺诺回道:“她骂人!”   吴是非笑:“呸你妈了个巴子的怂包!你干脆说老娘干了你老母啊!”   兵勇气极,当着都尉不好发作。韩都尉则听话听音,公平公正地再问吴是非:“究竟何事?”   吴是非见这人官威大,气量也大,确还讲道理,先不闹了,明白告诉他原委:“我就要个手绢,他上来就吼人,说不过就动刀。”   韩都尉睨一眼跪着的兵勇,还问:“要帕子做什么?”   “擦汗!”   “拿袖子抹。”   “我拿袖子擦屁股都成,我们公主不行。国际公约优待俘虏,你们践踏人权。”   一通现代名词说得韩都尉一头雾水,却看见姒儿被毒日头晒伤的脸颊,以及她干涸的嘴唇,到底怀着恻隐,便不与吴是非多辩,怀里摸块汗巾并一只睡袋递进栅栏里去。   “前头就到小树林了,有荫头给你庇。勿要生事!”   吴是非才没力气生事,她就想躺下来,活着晒着鱼干,死了就让姒儿给她翻个面儿,晒成两面均匀的死鱼干儿。   不过变成鱼干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把汗巾用牙咬开撕成条,缠在姒儿手铐脚镣上,免叫金属磨破了少女娇嫩的皮肤。做完这件事,她已累得气喘吁吁,水也懒得喝几口,还恹恹地趴在车里,手上攥着剩下的碎汗巾,搁在鼻子前一个劲儿地嗅,口中嗫嚅:“好香啊!跟阿猿一个味道,真好闻……”   渐渐湮了声儿。姒儿再看,吴是非又已昏沉沉睡过去。   一路上都是这样昏一时醒一时。随行没有军医,韩都尉只保证吴是非他们饿不死渴不着,其他也是爱莫能助。   偶尔,吴是非会起热,总是姒儿精心看顾着她。一次烧退后,吴是非回光返照一般脑子特别清楚,坐起来数一眼囚车里的人,忽问姒儿:“叶龄呢?”   姒儿错愕,旋即低下头去,神情凄绝。   吴是非知道必然无好事,却不甘心,要问个究竟:“活着还是死了?”   姒儿眼眶泛红,轻声说:“叶龄姐姐,自尽了!”   吴是非脑子里嗡地一声,胸口的窒痛已经说不好是因伤,还是因情。   “为、什么?”吴是非声音嘶哑,眼中无泪。   “姐姐说她不想受辱。部落里的奴隶大多是虏获的战俘,我们都知道奴隶是怎样活着的。爵禄与地位已经都没有了,姐姐想最后保留住清白和尊严。”   清白和尊严,吴是非明白叶龄真正的意思是避免沦为□□。贵族、仕官、良民、贱民,最后是奴隶,这世界的阶层将人轻易划分出了贵贱,每一个阶层都只能同自己同一级别,或者上下仅一级的阶层往来通婚。唯有奴隶例外。他们只能是奴隶,不许跨阶级,不许僭越,没有婚配的权力,没有恋爱的自由。他们的命是主人的,身体和灵魂都不得为己支配。   而战争是最残酷的阶级洗牌,这里的法则默认胜利者的绝对权威,败者将失去一切,包括自称为人的资格。   讽刺的是,身为仕族女儿的叶龄惧怕成为奴隶,但在赤部安逸生活的日子里,她对奴隶们的同情却也并没有超越阶级,显得更博大,更有解放性。   在吴是非为小奴隶阿猿遭遇的不公向洪徵据理力争时,叶龄不过以怜悯的目光望着阿猿,叹息着给予他一些美食与衣物。这便是她所有的友善。   吴是非宣扬自由与平等,她觉得很对。而当吴是非去找洪徵抗议,她却觉得是天师过分异想天开。吴是非深切领悟到,一旦脱离阶级让叶龄以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和阿猿,她只会觉得吴是非一定是疯了,或者阿猿在犯罪。人只有在自己得到温饱的时候才会想到去同情别人,也只有在自己优于他人时,才感到世界是公平的。   但这个公平,亦非比肩,不是共享。人生而喜欢站在高处俯视!登上顶峰的人悲呼孤独,而底下的人依旧前赴后继往上爬。因为孤独,也是王者才能发出的声音!   “哼、哼哼哼——”纵使如此,吴是非还是难过得心像撕裂。因为再糟糕的人也有人爱,也有朋友。吴是非自认就是一个很糟糕,但同时也被许多人爱着的废柴。曾经的亲人朋友,如今姒儿就是她的亲人,叶龄是她的朋友。她们爱她,她也爱她们。是一家人呐!   “混蛋!为什么要把这种事交给我?洪徵你混蛋,怂包!卧槽你大爷的!”吴是非靠在木栅栏上仰着头哭泣,唯有这样她才能在痛意中呼吸,才能尽情唾骂,发泄。   太难了!生活太难,生存太难,失去,太难!   吴是非的喊声戛然,人一歪,重重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的时候,吴是非听见了争吵声。里头夹杂着姒儿的哭泣与呼叫,她气哼哼地想:“特么谁又欺负我家宝妮儿了?”便努力挣开了眼皮,猛地又被火光晃了眼。   “打起来谁也没顾上认清楚,真是误伤!”这声音是韩都尉。   “伤人说是误伤,手铐脚镣呢?一个重伤之人,一个小姑娘,你们这群大男人还真是勇气可嘉,胆大包天!”这声音是谁?有些耳熟。   “性子都烈,这不已经死了一个么?得防啊!”还是韩都尉。   “我还没提这事儿呢!打伤一个,逼死一个,韩继言,这一趟你干得真是漂亮!”声音越听越熟了。   “主上您慢点儿,当心!别气了,末将认罚!”   “罚你抵命吗?滚!”   叫别人滚,自己却进了囚帐,径直俯身轻柔地抱起吴是非。   “嗳,这人也有阿猿身上的味道,赚了!”吴是非想着,不由得又撑了撑眼皮,想看一眼抱住自己的是何人。   “哇,幻觉了!这人长着阿猿一样的脸。”吴是非脑子里乌糟糟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自己大约要死了,死了还剩五支烟没抽完,烟盒里有她的打火机,洪徵说持火种者是他的福星。   “屁!”   吴是非情不自禁啐了一声。拥着她的人惊喜唤她:“非姐你醒着吗?”   “咦——好可怕!这人声音都跟阿猿好像。完了完了,幻视加幻听,这下真要翘辫子了!”   “非姐,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开,不要冒充我家阿猿啦!”吴是非终于虚弱地吐了句槽,累得剧烈喘息。   奇怪,那人居然笑了。可笑声听起来又有些难过。   “非姐,我是阿猿呀!真的阿猿!你背着我去看灯心草花的,好小好小的花,铺了一片,忘了吗?”   吴是非心头咯噔一声,努力睁开眼,仔仔细细看面前这个人。可是她视线好浑,火光也好暗。   “光!”   一声令下,数支火把簇拥上来,将这人的脸照得清楚明白。   “阿猿!”吴是非抚他的眉眼,唤他的名,泪缓缓地滑下脸颊,“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真好呀!”   吴是非靠在阿猿肩头睡了过去。这次是真的睡了。因为熟悉的柠檬香,令人安心!   九、非我耽逸   刚在赤部大营落脚那阵子,吴是非还不能完全接受穿越的事实,以及这疑似二次元世界的吊诡人设。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想看见,遑论拿好脸色对人。成天挽一张生人勿近恶灵退散的黑脸,见谁都龇牙,讲话跟吃了枪药似的,全是戾气。   唯有对姒儿她就变脸了,那表情那做派,简直可谓如沐春风。因为姒儿是小孩儿,小女孩儿,当初才十二三岁,豆蔻之年,搁吴是非原来的世界妥妥上中二了。不过姒儿并不中二,还有些早熟,大道理学了一堆,有礼貌有理想,实在比她父上更像贵族。吴是非太喜欢这娃了。她一贯喜欢乖巧懂事香甜软糯的萌妹子,姒儿连身材带长相各方面都符合吴是非变态怪阿姨的审美,恨不能把她绑来自己帐中当宠物养。   遗憾姒儿不是宠物。这世上除了她爹洪徵,更没谁有胆量敢当她是宠物。往小了说,至少赤部大营里肯定是没有的。部落首领,顶级贵族,姒儿的父上是这样一位顶级贵族,母亲是隔壁部落和亲过来的公主,同样是名顶级贵族。顶顶结合得了这么个女儿,母亲又走得早,洪徵宝贝姒儿完全就跟照料珍稀动物一样仔细。所有人,包括洪徵那几个大小老婆生的儿子们都深信,焰侯百年了,继任者毫无悬念会是姒儿。   女主君在西荒不算稀奇,白部辉侯就是女的。   巴图当主君,在西荒也不算稀奇。五部中只有焰侯和涟侯是阿鲁,也就是alpha,黛侯和荣侯是巴图,辉侯则是额济纳。   这是一个男尊女卑为主,但打起架来基本没啥人拿女人当弱势看,alpha也不能权倾天下的ABO世界。由此吴是非很怀疑,设定者八成是个很严重的女权主义者。最不济也是个平权主义,而且很重口黄暴。   觉得重口黄暴自然是由于洪徵性别不忌、属性无论的择偶态度了。他那后宫,除了主位哈屯,其余一半女的全是额济纳,用来生孩子;一半男的一概是巴图,用来满足欲望,偶尔生孩子。而哈屯因为是额济纳,既能满足欲望又能生孩子。吴是非觉得,就因为这样,他才成为了哈屯。   当然,哈屯其实是贵族,并不必靠出卖色相取悦洪徵。洪徵的哈屯名叫谢延,是前任大司马的公子,很老套的跟焰侯是发小。   “嘿,竹马青葱嗳!这种设定我喜欢!”吴是非一脸八卦猥琐的笑,兴致盎然地催叶龄,“他俩谁泡的谁?”   叶龄有些困惑:“泡?”   “噢,就是追求,表白!你家焰侯那么生猛,后宫美女,啊不是,男女如云,八成还是他巧取豪夺霸占了你家正宫吧?”   涉及主君私隐,叶龄不好表现得太直白,却也忍不住抬袖掩面,吃吃地笑:“天师说错了。论身手,主上才压不住谢哈屯!”   吴是非垂睑乜斜:“你说压噢,压噢!呐呐呐,平时小白兔,其实很懂嘛!”   叶龄两颊羞得通红,说话直结巴:“才、才不是的!天师勿、勿要乱、乱、乱说!”   吴是非当然是乱说的,逗小女官一个大红脸,好看,开心。   她哈哈笑,叶龄更局促,干脆捂着脸跑回帐篷去了。   没人说话,吴是非只好继续蹲在帐篷外头看天上白云一朵朵。垂下头来眺远处,回圈的羊也是白白的一朵朵,跟天空十分对称。   羊圈的门合上,牧羊人吆喝了声,一名小奴隶弓着背过来接过马鞭子,牵了马去厩里,梳毛喂草。   吴是非认得牧羊人,马术很好箭法不错,放羊是他的副业,正职是名游骑兵,良民阶级。而吴是非认识这人主要是因为认识他家的小奴隶。那便是阿猿了。   奴隶是不被准许有姓氏的,若是战俘,原先即便有姓名也将被褫夺。他们的名其实也只是一个代号,有人叫花有人唤草,这里最多是用动物给奴隶起名,牛马骆驼狗,很作贱人。   所以阿猿叫阿猿,猩猩、猴子,随便什么,就是不当他正常人看待。   阿猿是这大营里另一个能得到吴是非笑脸相待的人。   吴是非当他是人,而非低贱的奴隶。   第一次照面,吴是非还闹了个大大的误会。   不可否认奴隶的待遇很差,有饭吃但总不能吃饱。吴是非看那些走路不许抬头永远弓着背的奴隶,每一个都是又黑又瘦。黑是没有干净水洗漱加上风吹日晒下劳作造成的,瘦则是因为营养不良。   阿猿就是瘦得很不良,卷起的破袖子下两条小细胳膊,吴是非比过,货真价实“不盈一握”。再聊起袍子下摆比比腿,好家伙还没吴是非胳膊粗。全身上下唯有腹部是鼓起的。吴是非以前看过网上那些非洲地区饥民的照片,知道有一种低蛋白血症会造成小孩子四肢纤细腹部鼓胀。吴是非看阿猿,妥妥就是一难民。   而就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还额外比别人多上了一副脚镣子,背上再扛袋作燃料的干马粪,吴是非觉得这太符合“行侠仗义”的一切先决条件了。她不顶着主角光环登场标榜一下存在感,委实对不起自己这趟时空穿越古今走一遭。   于是她就路见不平一声吼,过去把干马粪给接了下来。   “卧槽,生化武器!妈呀,要死!”   阿猿赶紧拖着袋子走远几步,给吴是非叩头:“这才半干的,全干就没那么臭了。牛粪也不臭。”   吴是非捏着鼻子连“喔”了几声,还靠近过来伸手搀阿猿。   阿猿仿佛触电了一样,弓着身更挪退几步。   吴是非一把扽住他:“干嘛?我能吃了你噢?”   阿猿头快埋到胸口了,讲话声音听着发闷:“不是不是!您是天师,奴婢不可以!”   “不可以什么啊?”   “不能近您十步之内。”   “十步?”吴是非大概目测了一下距离,一脸憋着要骂娘的冲动,“这说话不得靠吼啊?噢,难怪你们这儿人嗓门儿都大,呵呵!”   其实没那么夸张,可吴是非就是不爽,索性凑到阿猿边上蹲下来同他比肩,故意拿胳膊撞他一下,问他:“我叫吴是非,你叫啥?”   阿猿呼吸都闭住了,差点儿没吓昏过去,只管摇头,同时迅速往边上挪动。   吴是非便追着他挪。   两人一个跪伏着一个蹲着,绕着一带半干的臭马粪转圈。这就是吴是非和阿猿头回遇见时的场面,每每想起都够吴是非笑半天。   “哈哈哈,俩蛤/蟆!”   ——吴是非梦里笑醒,睁眼一看,干净整洁一顶大帐,橙橙暖暖几盆火光,她就遗憾:“原来还是梦啊!”   忽的一阵馨香飘来,熟悉的柠檬味道,微甜。   “梦见什么这样高兴?”   吴是非眨眨眼,望向声音来处。   “阿猿!”   “唔!”   “真的阿猿噢?”   “非姐问过好几遍了。”   “不是,你过来!”   那人便过来,在榻沿儿坐着,冲吴是非暖暖地笑。   “疼不疼?”吴是非掐着那人胳膊问他。   “有点儿。”那人好笑地回答。   “哇,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这就不是梦了?你不掐自己试试看?”   “那多疼!”   “所以你只是想掐我玩儿。”   “唔!”吴是非毫无廉耻地承认了,“阿猿,抱抱!”   阿猿便俯下身来抱她。   吴是非拥着真实温暖的人,嗅着令人心安的香,傻乐傻乐。   “不对,我该叫你恕儿,袁恕。你有名字的!”   袁恕点点头:“非姐给我起的名字。我不再是奴隶了。”   “哼哼,棒!恕儿有出息的,我知道。”   “非姐!”   “恕儿啊!”   “非姐!”   “恕儿!”   “非姐!”   吴是非咯咯笑:“梦里看见你,梦醒了还能看见你,啊,瞑目了!”   袁恕拍她一下额头:“瞎说!”   吴是非打了个哈欠,眼皮又打架,却还迷迷糊糊说:“真的,我背都感觉没那么疼了!所以,还是假的吧!不管了,假的也高兴。不舍得睡!恕儿,别走!”   说完,她就睡着了。   袁恕慢慢直起身,手掌盖在她额头,满目疼惜。   “还在烧。张萌——”   边上女侍忙应道:“主上放心,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姑娘!”   袁恕苦笑:“不是这个意思。你下去吧!”   张萌愣了下,扑通跪倒:“主上恕罪,主上恕罪!”   袁恕很无奈:“你别慌张,我只是想单独陪陪非姐。这里不用你们伺候,去外头守着吧!有事我会唤你们的。”   如此,张萌才敢起来,小声招呼着将帐内侍从都带了出去,只留下袁恕和吴是非。   “我怎么舍得走啊?”袁恕侧身在吴是非身边卧下来,目光缱绻,“只怕你当真醒来,便不再愿意见我了。”   睡梦里的吴是非听不到,兀自嘴角边挂着浅浅的,依足的笑。   十、非我踟蹰   不大的帐内意外干净整洁,各类起居用具一应备着,还有竹简帛书可供阅览。四柱床支着纱帐,榻上摆了几套换洗衣物,盆中水清。   姒儿方入帐中,对这样的待遇实感意外。   只是当韩继言进来解她足镣又铐床柱上,她反释然了。到底还是软禁,不过换处地方。   意外,韩继言却恭敬地解释一句:“公主见谅!主上交代,保您平安!”   姒儿故意抖了抖脚上的镣铐,带起丁零当啷一阵响动,莞尔道:“这是防内不防外,黛侯怕我步了叶龄姐姐的后尘呐!”   韩继言不搭腔,武将式地鞠了个欠身礼,便待离去。   姒儿急急追问一句:“非姐怎样了?”   韩继言驻足回身,还恭谦地垂着头:“暂时无恙,公主请安心!”   “是嘛,那就好!”姒儿叹一声,笑一下,嘴角边泛起自嘲,“问得忒多余,阿猿怎么会不管非姐?哧,终究还是他赢了!瞒了那么久,不想叫非姐知道阿猿是谁、他在哪儿,怕非姐不要我。可丧家之犬的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言之哀,情之重,确不似少女应有的心境,显得过于沉痛了。   韩继言暗暗看她一眼,始终默不作声,但也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   姒儿注意到韩继言的犹豫,大方道:“韩都尉有何想说的,不妨直言。”   韩继言斟酌了下,问道:“公主对吴姑娘是——”   姒儿不讳言:“是啊,并非普通姐妹之谊!”刻意顿一顿观察了韩继言的表情,才又补一句,“不过只我自己这样想而已,非姐从未有过这个心思。”   就见韩继言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姒儿禁不住揶揄他:“韩都尉尽职尽责,忠心耿耿,对尊主的私事也这般上心,当真难得!”   韩继言干咳两声掩饰窘迫,即刻便要退出帐去。   姒儿却蓦地又问:“决定了吗?”   韩继言不解:“决定什么?”   “装傻吗?还是动了恻隐,怕吓着我?”   “末将确实不知公主所问何事。”   “他们不用商量如何处决我么?石刑?或者火刑?”   想不到,韩继言断然否认:“主上没有吩咐过末将那种事。他只命令我们好生对待公主,不可让您受委屈。”   姒儿愣了下,旋即慨然:“贵部新君这是要报答我对他的友善吗?还是说,他眼中,我尚有其他可利用的价值?”   韩继言依旧平淡,也客气:“不,主上很敬重公主!”   这下,姒儿是真的很意外:“我?”   “主上说过,您是一位真正的贵族。对知识不吝惜,对权力不滥用,您懂得如何在阶级差异中做到最大程度的尊重与仁慈,更懂得真正的善良是给予人生存的能力,而非用物质使他们依附。如果给您机会,您会是很好的改革者。比主上做得更好!”   “更好?”姒儿娥眉微蹙,短暂思考,“黛侯已在部落内推行了新政?”   这夜,韩继言第一次在姒儿面前抬起头来,放肆大胆地直视着她的目光,怀着自豪与轻视,告诉面前的囚徒:“在主上还没有成为黛侯时,改革已经开始了。从军队开始!”   姒儿立即懂了:“你是——”   “我本为贱民,法度规定了我一生不得入仕为官。即便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可以得到丰厚的财物赏赐,但荣誉和地位永远不可能加诸于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战友们用血与命换来的胜利,反被我们的上级军官拿着去主君面前绶领封赏。贵族不学无术仍然可以是贵族,贱民则倾尽所有也得不来一个军阶。我们同奴隶的区别仅仅是劳有所得,以及来去自由。而我,现在的我,是四品都尉。”   姒儿目光有些发怔,仿佛自语:“所以你们的士兵勇不可当。论功行赏,杀敌封爵,所以,你们赢了!”   韩继言眉目冷然,唇边勾勒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诮:“有了目标,对胜利才有渴望。机会主义,谁又不想试着去抓住一下命运呢?”   说完,大步往帐外走去。   “黛侯——”姒儿向着韩继言的背影大声道,“预备如何处置我?”   韩继言一手撩开帐帘,冷酷地回答:“不知道!”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醒来时看见袁恕躺在边上,吴是非叫他,掐他,抱他,一遍遍确认,终于彻底相信那些浑浑噩噩的梦境全都是真实的。分别近两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小奴隶,兴奋得忘了身上的伤痛,几乎要跳起来。   “是一年十个月又二十五天。”袁恕稳稳托着她,认真地纠正。   吴是非眨眨眼,蓦地笑了,也哭了。   她抱着袁恕怎么也不愿撒手,先是哭着说想念,后来又骂着娘说争战辛苦,说赤部,说洪徵,说这些日子的悲欢离合。最后她才恍然意识到:“嗳,恕儿为什么会在这儿?你投入玄部了?”   袁恕点点头。   “住大帐,使唤人,你当官儿啦?”   袁恕抿着嘴皱起眉略略纠结了一番,迟疑地承认:“嗯——算是官儿吧!”   “抬籍了?”   “唔!”   “啥籍?仕?”   袁恕摇下头。   “天呐,你是贵族!”   袁恕又纠结一下,还是说:“算——是吧!”   吴是非嘟起嘴:“你怎么什么都算是吧算是吧?!噗——”她没来由喷笑,“我想起咱俩头一回见,我问你多大啦,你说大约十九;又问你是啥属别,你说大约是额济纳。你说你这人哈,怎么到哪儿都没个准呐?”   说着话两手就去扯袁恕的脸颊,还当他小孩儿一样的欺负。   袁恕由得她高兴,玩儿够了,便将她手握下,认认真真说:“非姐,你信我!不管我官大官小,总之,没事儿了,我管你。”   吴是非觉得自己受次伤变脆弱了,袁恕跟她说什么都能让她感动到眼热,赶紧再抱抱。   才想也要回两句肉麻话,猛地想起:“等等,这里是玄部,那,姒儿呢?不对,不是,啊啊啊——”   吴是非尖叫着从榻上翻下来,后背疼得她一步三跌,仍连滚带爬要出帐。   袁恕轻轻松松一只手就把她拦腰抱起来拖回榻边,按她躺下,好声道:“别急别急,非姐你听我说呀!”   吴是非果然安静听他说。   袁恕微感困惑,还接着道:“姒儿是焰侯之女,身份特殊,保她不像保你这般容易。但我会尽力。她现在也很好,有人照顾,有吃有喝,没在囚帐里。你放心!”   吴是非不敢放心:“你们这儿对待俘虏是啥政策呀?”   袁恕歪着头,满脸问号:“政、策?”   “就是规定,章程,法度,对对,法度。就是,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姒儿?”   吴是非问完,袁恕就沉默了。   不说话准没好事儿,吴是非打量袁恕表情,慢慢地,十分小幅度地挪了挪双脚,随即猝不及防从床尾滚了下去,手脚并用往外跑。   遗憾她还是没跑掉!袁恕两步赶上揪起她往肩头一扛,走回来放到榻里。   吴是非躺着,不等袁恕说话先自讨饶:“好汉求放过!”   “……”   “好汉介意我欣赏一下你的胳膊么?”   袁恕一脸蒙圈状,任由吴是非捋他袖管,直给推到肘上,露出结实的上臂。   “哇啊——”吴是非捏着袁恕的肱二头肌啧啧赞叹,“完美,漂亮,酷!”   袁恕哭笑不得:“非姐想干嘛?”   吴是非张大眼:“恕儿你老实说,文官还是武将?”   袁恕想了想,回答:“算武将!”   吴是非打他肩头一下:“怎么又算啊?”   “靠军功混上来的,如今坐帐时间比练兵时间还长,可不就是个算么?”   “喔喔,懂了!部队政工,政工。”   “你这又是什么新鲜词儿啊?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吴是非手一挥,满不在乎,“反正我们恕儿出息了,姐姐我也是打不过你了。唉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一代后浪推前浪,前浪阵亡沙滩上。姐姐这就成了小美人鱼,变泡沫啦!”   袁恕叫她丰富的表情逗得直笑,问她:“什么鱼?”   吴是非又一挥手:“这个也不去管他。恕儿,姐求你呗!”   袁恕愣了下,心里明白:“非姐想说姒儿的事吧?”   吴是非拍拍他肩:“这小伙儿,真聪明!”   可这样的称赞并不令袁恕感到高兴,相反,他还低下头去,闷声不响了。   吴是非撇撇嘴,不是不知他的为难。   “恕儿,我没别的要求,只求留她一命,哪怕关一辈子,行吗?”   袁恕抬起头,微微笑一下:“我尽力!一定!”   吴是非倾身过去抱他。醒来这半天里,他们相拥了无数次,唯有这回,吴是非只想掩藏。   她想信,可又不敢信。   不是不信袁恕,而是不信这里的法则,还有人心善恶!   十一、非我离殇   人逢喜事精神爽,而吴是非更是只要睡饱了就全程智商在线,甚至偶尔还爆表超水平发挥一下。于是她敏感地察觉到袁恕似乎刻意回避让自己知道他的官职头衔。非但张萌总刻意只称呼袁恕作“大人”,每回那名叫韩继言的都尉有事来寻袁恕禀报都只在门边站一下,什么话都不说,各种抛眼神。吴是非自我赞美:“亏得姐心术正,不然早想歪了。”   但其实,吴是非心术正没有把袁恕和韩继言凑了西皮,纯粹是她看见韩继言给她身边的女侍张萌也飞眼儿。并且那眼神飞得绝对颗颗红心状,真叫含情脉脉、柔情似水、纯情荡漾。看得吴是非当场就把张萌给逼供了,张萌也当场红了脸,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结果吴是非当着袁恕和韩继言的面得出一个结论:“多好的妹子啊,被猪拱啦!”   袁恕登时哈哈大笑,窘得韩继言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敬了个军礼索性便出去了。   也就是这次之后,吴是非对每个人的举止与态度产生了莫大的质疑。   另外,关于见姒儿的事,袁恕的一再阻止并哄劝也加重了吴是非的焦虑。   每天吃药睡觉逗张萌,或者袁恕回来就一起插科打诨,吴是非留在袁恕的帐内看似舒服安逸,但其实她哪儿都不能去。经常人还没走到帐口,张萌就能及时编号各种说辞将她拽回来,即便出去在外头吹吹风,赏赏夜色,岗哨也无处不在。吴是非来了七天,身边伺候的三个女孩子里只有张萌敢同她说话,出去进来的人也只有一个韩继言。她感觉自己好像只被圈养起来的大熊猫,生活质量优渥,生存能力低下,这让她很郁闷。郁闷到,晚上抱着袁恕都要好久才能睡着了。   她不睡,袁恕也不睡。   这是令吴是非最难过的一件事。袁恕在防她!   今晚,袁恕又被悄悄请走了。   吴是非知道的。她当然没睡着,只是袁恕以为她睡着了。伪装呼吸与睡姿,对她来说驾轻就熟。小时候在家骗父母,浪迹的日子里骗姒儿,如今骗袁恕,从来没有人能将她拆穿。   悉悉索索的讲话声从门外飘进来,离得远,又叫帘子挡一挡,加之刻意压低的声调,吴是非竖着耳朵聚精会神也实在听不清几个单词。她索性悄悄爬起来,光着脚屏住气慢慢爬到门边,耳朵贴着帘子更用心听外头的对话。   “西荒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一个陌生的苍老男声显得忧虑。   “主上三思,不可养虎为患!”这声音听起来真傲慢,很有些胁迫的意味。   “主上思不思,要尔等多嘴?”看不出来,韩继言挺横啊!   “赖狗狂吠,贱人得志!”嘿,这女的阴阳怪气劲儿,跟谢延有一拼!   “既然得志,哪还称贱?不得志的,才爱逞口舌!”恕儿回得好,嘴炮有进步。   “总之,妖女必须死!这是立威,也是宣告,我们玄部才是真正的西荒之主!”   “靠杀害女人与小孩子立威,哼,真是好威风!”   “韩继言,便是你军功卓然,记住,你不过四品武官。”   “你们眼中几曾有过君臣?”   “圣君多闻,忠言逆耳!”   “我看你们是佞贼当道,无耻下流!”   “狗奴才——”   仓啷啷一阵刀剑出鞘的铮然,吴是非躲在帐后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劲儿想:“哎哟哟,这是权臣党争,要哗变啊!恕儿裹在里头要不要紧呀?”   又很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还没见过新黛侯长什么样呢!外头一群人一口一个主上,她且瞧瞧这位西荒的政坛新星头上有没出角,顺便观察情势,以便随时冲上去帮忙袁恕。   想了就动作,吴是非伸手捏住帘子一角,非常缓慢小心地撩开条缝,眯着眼探头往外瞧。   遗憾,人都挤在一起,火把的光线也不均匀,实在看不清。   吴是非只好冒险站起身,再把帘子撩开一点,半张脸都露在外头,踮着脚努力看。   正在这时,忽来朗朗威仪的男声,不疾不徐:“费司空来见本侯,袖中还藏着这样的小玩意儿,有趣!”   霎时干戈止歇,所有人扑地跪拜,高呼:“主上息怒!主上恕罪!”   累累的人群中,唯一人孤高地站立,似尖碑,若冷峰。   那是黛侯,那是——   “吴姑娘?!”   韩继言跪在地上,神情惊恐地望着僵立在帐口的吴是非。   黛侯猛然转过身来。   “非姐……”   “恕儿?”吴是非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喊喊不出,想哭也哭不出,“你是黛侯?为什么,你会是黛侯?”   袁恕眸色慌乱,往她处急走几步,想要解释。   “不不不,别过来,先别过来!”吴是非已出了帐,下意识往侧边又跨几步,“你先说,你是不是黛侯?”   袁恕点头,声音低哑:“我确实就是黛侯。”   “你跟我们,跟赤部,打仗?”   “我的确随军出征。”   “随军?不是领军吗?”   袁恕在吴是非眼中看见了嘲讽,不由得心下凄然:“非姐你听我说——”   吴是非还旁撤一步,冷冷打断他:“那人是你吗?”   袁恕神情一滞。   吴是非明白了,惨笑道:“呵,想不到我们竟然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我还得谢谢你放我一条生路呢,黛侯阁下!”   “不是的!”袁恕冲上前去,在吴是非逃开前捉住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你在那儿。那时候我是骑兵校尉,奉命去打前锋,我们的任务是分割战线。韩继言也不认识你,都是误会。我没有要捉你,从来没有!”   “那现在我算什么?”吴是非爆吼,“你的入幕之宾吗?我可是赤部天师啊,黛侯!你不用杀我以安民心以立君威吗?”   袁恕拼命摇头:“不会不会不会!我不会杀你,没有人可以杀你!我发誓!”   韩继言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也帮着袁恕解释:“吴姑娘误会了,他们说的妖女不是你,是公——”   “韩继言——”袁恕撕声咆哮,目眦欲裂。   韩继言惊退一步,自知失言。   再看吴是非,已是如遭晴天霹雳,心神俱丧。   “姒儿,姒儿……”吴是非浑身都在发抖,双目失焦,“你要杀姒儿!袁恕,你要杀姒儿是不是?你不让我见她,因为你要杀了他。袁恕——”   掌起怒掴,恨恨打在袁恕脸上。   “那是姒儿啊!”吴是非声泪俱下,“她帮过你的!没人敢理我没人听我乞求,是她去求了谢延给我派了医生,不然你还能在这里当你的黛侯吗?人可以忘恩,但不能恩将仇报,你良心被狼叼去啦?”   袁恕也抖,满目惊惶。他比吴是非还怕,怕失信,怕失去。   “非姐,我没有!”他恳求吴是非给他时间去说服,去两全,“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姒儿的,我发誓。你信我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吴是非深呼吸,说:“好!”   袁恕以为她肯妥协,却不料她接着说:“把我和姒儿关在一起。姒儿生我生,姒儿死,我也死。没有舍她留我,要杀她,你得先杀了我!”   这样的要求袁恕可以理解,但他无法答应。   因为身后那些老臣们不答应!   他们一心想要处决姒儿,更不介意处决一个来历不明的所谓天师。   保不住,一个都保不住了!   ——袁恕看着吴是非眼中的决然,又望老臣们奸猾的森笑,摆不平,断不下。   他步履踉跄,跌靠在韩继言身上,头痛欲裂。   “主上——”   “都别争了!”   稚嫩的少年凛然登场,锦衣玉带,剑鞘宝缀。身后重重兵甲护卫,押来了娇弱女子。   “亚父宅心仁厚,各位卿家也是秉公执法,既为江山稳固,那这个恶人不妨由孩儿来做。”   剑出鞘,锋抵少女咽喉。   “住手!”   “啊啊啊——”   袁恕和吴是非同时出声,也双双扑向前去。   冷漠的兵卒拦住了吴是非,而袁恕的去路上有跪地的老臣们状似忠肝义胆。   “事关我部存亡,主上不可再优柔寡断呐!”   “世子忠孝,恳请主上成全!”   “主上三思,主上明断!”   那些宣扬着为公为民的臣子们声势如浪,一遍一遍催促袁恕,便似战场三通鼓,声声急,声声夺命。   身旁则更有吴是非的哭喊嘶叫,人已失智,情切切,意惶惶。   “不要!求你恕儿,放了姒儿。你答应过我的,要留她活着,哪怕关一辈子。你答应了的呀!不要啊,恕儿,你不能骗我啊!求求你恕儿!杀了我放了姒儿好不好?我来替她,我替她!你放了她吧,求你了,我求你啊!袁恕——”   吴是非当真跪下来拜他,求他,喊得嗓子里湮了声儿,哭得眼底都是血。   袁恕左右为难,不得两全。便罢便罢,心一横,搡开韩继言,顺势抽出他腰间佩刀,锋指老臣。   “主上——”   “挡我者,死!”   少年全然无措,持剑的手止不住发抖:“亚父不可,这些都是跟随父上多年的肱骨啊!”   袁恕提刀更指他:“钧儿,放下剑!”   “可……”   “放下!”   少年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松手把剑掉在地上。   眼看袁恕君威慑人,情势应有好转。不料,白胡子老头突然不管不顾扑上来,拦腰抱住了袁恕,嘴里直喊:“世子快动手!”   有他为榜样,另几个臣子索性也冲上来,抱腿的抱腿,抢刀的抢刀,委实放肆。   不得袁恕喝令,韩继言抬脚就踹,直将中年男子踢得在地上滚了好几翻。又架住妇人拖开几步,甩手扔出去,回来二话不说,抢了一名兵卒的□□戳到老头鼻尖。   “温大人,您这犯上得很有新意啊!”   老头子还挺凛然,脖子一梗慷慨就死:“忠言逆耳,老臣无悔!”随即仰天长呼,“先侯啊,老臣无能!这江山,怕是守不住啦!”   韩继言怒目:“老贼悖言,狂妄至极!”   说着,真要一枪捅下去,却遭少年惊叫阻拦。再看去,那孩子竟将剑架在了自己颈侧。   袁恕焦头烂额:“胡闹!”   然而少年有自己的执着:“亚父教我,为君者当作楷模,不苟不藏。我们可以改变立场,但不能放弃立场。人无信念,心则不坚。所以哪怕信念是错的,若得贯彻始终,也是错得有骨气。亚父,孩儿觉得今次是您错了!孩儿必须帮您改正错误,这就是孩儿此刻的立场。亚父,请您成全孩儿!”   “蠢货!”袁恕反手掷刀,正划在少年臂上。登时血涌,臂力难支,剑堕地上。   护卫抢上来为他包扎,少年面容惨淡,泪水涟涟。   “呵、呵呵呵——”   一出闹剧,一场人伦,观过看过,众皆凄凉,唯有那阶下囚一人痴笑,冷眼讽这些真真假假的人,又似讽这天天年年的乱世。   “天机火种——”姒儿倏地高喊,双眼柔柔地望着哭到虚脱的吴是非,笑容释然,“得之君王!”   拾起的剑,锋抵着心口,少女眼中无惧,依恋地道声:“姒儿走了,非姐保重!”   血泼溅,染了目中所见的一人,一世。   十二、非我修罗   天际已泛白,草原的夏天夜晚很凉,日间酷热,一切都是无遮拦的。天与地,花与草,还有这新新旧旧一辈辈演出的爱与恨。   吴是非抱得再紧,都无法温暖姒儿死去的尸身了。   华贵的宝剑贯穿了少女的胸膛,死亡于她干脆利落得更像是一场骤然而至的永眠,她早已做好了准备,能含笑别离世间。   可吴是非看不见那安详的表情,她眼中只见血。天亮了,血都看不见了,只是苍白。生命的苍白,信念的苍白。   然而原来的信念又是什么呢?吴是非突然想不起来。或者,从来就没有过。   她不爱这世界,没有归属感,三年了,她总想逃离,让人生回归正轨。   习惯了在和平年代当一个得过且过的废柴,抽着烟嚼着米饭,偶尔感慨一下人生苦长,吴是非不知战争为何物,也未思考过家国荣辱,未有责任与抱负。突然有人跟她说口袋里那只胡同口老于头的烟杂店里一块五买来的打火机是预言所示的火种,要她粉墨登场扮演应谶的福星,然而敬她拜她的人如今都已不在。短短三年,赤部陷落,姒儿就在她眼前由生到死,吴是非只觉自己是一名失败的演员,蹩脚透顶。戏剧终幕,大帷落下,无人喝彩!   于是开始相信了吗?   信这一切不再是某个三流作者杜撰的虚拟,信没有删除键可以将文字一气抹消重设情节,信那些血那些命都是活生生的,不可复苏。   那么此刻自己究竟又是假的抑或真实?她真的是穿越来的一名异类,还是设定者恶意的玩笑?要她用新秩序下所谓文明人的眼光批判这蛮荒,最后却告诉她:你只许看!   势单力孤,或者仅仅因为她不曾用心融入。   吴是非知道自己一直未真正投入到角色中去,她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天师。   因为没有尽力,所以一败涂地。三年里她始终置身事外,如今,故事亦不许她介入。   “可我还是偏心的!是不是,姒儿?”吴是非泪已干了,再哭不出来,也哭不动了,每一字每一声都哑得几乎要断绝,“是我欠他一条命,就拼了命地想帮他,想让自己心里好过。可帮了他,命还得还。那也该我来还呐!为什么要让你来替我偿还?为什么帮了他最后就害了你呢?是我错了?恨我了吧?啊?姒儿!恨非姐偏心,选他不选你,所以不要跟我说话了,不要我了。姒儿……”   袁恕就立在吴是非身后,没有离开过。她哭了一夜,袁恕站了一夜。身边大臣小卒全都跪着,袁恕不许他们起来,更不许他们轻松离开。   但太阳即将升起,草原的阳光会迅速将姒儿的身体烤坏。袁恕不得不去打扰吴是非的悼念,单膝跪在她身侧,用同样干涩的音调低低劝说:“非姐,让姒儿走吧!剑太冷了。”   吴是非机械地偏过头,神情涣散:“不敢有劳黛侯!”说着抬手握住剑刃,不知疼一般用力攥紧,一点一点,将这冰冷武器从姒儿心口拔了出来。   袁恕直愣愣望着她指间低落的血,心疼,却不敢去夺。他尝试要将姒儿接过来,吴是非弃了剑,还将姒儿抱紧,谁都不给。   “至少别让她睡在外头。”   “睡?”吴是非眼角微微一颤,“黛侯用字真是风雅!”   袁恕垂睑,总是歉疚。   韩继言跪了一夜,人还撑得住,心情却不能够好。他更为主君不平,膝行靠近,粗声道:“您抱着个死人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是恶心人还是恶心自己?”   袁恕回身一巴掌结结实实撩在他颊上,眼底满满的杀意。   韩继言错愕,心头顿觉骇然。   而袁恕转过脸再看吴是非,意外她竟诡异地笑着。   “非、姐?”   “好像啊!”   袁恕不解。   “你,洪徵,谢延,就连姒儿都是,打人时候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脸。有权力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你的人生目标。我看见了,真是威风!”   袁恕痛苦地摇头:“不是,这不是我的理想!”   吴是非脸上挂起惊奇:“嗳哟哟,不是吗?我记错了?好好想想,噢,对,你说过的!小奴隶想有一天能直起腰来仰望天空,想有名姓,无拘无束地奔走在草原上。想学习知识,发现新奇,一生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爱一个自己喜欢同时她也喜欢你的人。这一切,如今黛侯没有实现吗?你还差什么?差一顶西荒的王冕?”   袁恕还摇头:“我从没有想过成为西荒之主,我只想去走一遍老师走过的路,想去找到非姐教我的那种自由平等的世界。”   “自由平等?哧,”吴是非讥笑,“这就是你给我看的自由与平等?事到如今,我都不信有自由平等了,你要用这种滑稽的概念来给我洗脑吗?”   “滑稽?”   “滑天下之大稽!看看自己吧,黛侯!一名卑微的奴隶一夕登顶掌握了莫大的权力,然后跟曾经的统治者一样再去奴役别人,用杀戮去占有和统治,你管这叫平等?来到这里,我连你的大帐都不能随意离开,你觉得这叫自由?”   “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   “可是你有想过改变吗?这里又有什么是改过的?难道不仍旧是成者王侯败者奴吗?你们刚刚逼死了一个无罪之人,就像古往今来这片土地上每一任统治者干过的一样,抹杀威胁,消灭血统。而这不用一朝一夕,就是一晚上,一个晚上我失去了我的姒儿,还失去了我最信任的阿猿!我该怎么做?赞美你吗?”   吴是非爆吼的每个字都是用尽全力从干涸嘶哑的声道里挤压出来的,带着撕裂的痛感,直刺人心。   袁恕无法反驳。   “对不起,我食言了!”   吴是非目光如炬,情绪升起,变得狂怒,   “别跟我说对不起!如果这就是你选择的理想之路,那死的人得多了去了。别给我道歉,给死人说去。”   “非姐,我——”   “能别再这么叫我么?我冷!”   袁恕怔住,手在袖下止不住发颤。   韩继言壮着胆子插嘴道:“您不能什么事都怪在主上头上!仗不是他挑起的,入伍也是迫不得已,就连同先代都是——”   袁恕欲要喝止,吴是非亦无耐心听完。   “姒儿也没有挑起这仗,没有上过战场没杀过人,她现在死了,怪谁?活该是么?韩都尉不愧是贱籍提拔上来的,嫉贵族如仇啊!不如你把我也杀了吧!就没人跟你主上说这些话了,正可表一表你的忠心。”   “非姐!”   “我说了别叫我!”吴是非目眦欲裂,情绪激烈,“阿猿死了,非姐也死了,因为姒儿死了。火种你要我给你,随便谁做王,我管不着。一年十个月二十五天,再加七天,我一直有个念想,觉得我这三年里做过最有意义的事就是放走了一个奴隶。他未必富贵,但可以自由地去看看这世界,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但现在我知道自己放走的只是一头狼。我还欠你一条命,袁恕,弱肉强食,今天我还给你。”   袁恕眼神散乱,惶惑不已:“还我?为什么要还我?怎么还?”   “哼,简单啊!”吴是非笑得癫狂,“杀了我!”   袁恕身形一晃,跌坐地上。   “主上保重!”韩继言抢上来将他扶住。   而吴是非则又拾起姒儿自戕的剑。那柄世子爱用的花哨的宝剑,此刻濡满鲜血,失了华美。   吴是非横剑递在袁恕跟前,嘶吼着逼他:“来呀,袁恕!杀了我!!结束这一切,我们两清。杀我!!”   袁恕怎能接剑?   韩继言又如何坐视剑刃相迫?   又一阵兵戈铮鸣,出鞘的出鞘,向前的向前,兵卒们围在吴是非身后,随时准备将她击杀。   袁恕猛地肘撞韩继言,抓过吴是非手中的剑一跃而起刃划长虹,直将兵卒的枪矢矛戬前端一气削下。他举剑悍然,不许一人跨前来。   韩继言急令:“混账东西!主上与吴姑娘说话,岂容你们造次?退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小心翼翼撤后些,不敢妄动。   吴是非却并不领情,放下姒儿霍然起身,竟还握袁恕的剑刃。   “别演情义难两全了,杀了我!”   袁恕怕伤她,也徒手握刃与她相持,苦苦求她:“不要非姐!别再离开我!不要!”   “我不属于这里啊!”吴是非歇斯底里地吼着,“我离开了家,离开亲人和朋友,我一个人在这鬼地方熬了三年,我特么都不知道我来这里干嘛的!许多我认识的人都死了,比我这辈子见过的死人都多。我不爱打仗,不懂政治,不喜欢杀人,我更不想再看见谁死在我面前。哪怕是你袁恕!你帮我解脱好不好?杀了我啊!杀了我——”   袁恕也喊起来:“杀你不如杀我自己!”   “杀我——”   “不要——”   两人如对峙的雄狮咆哮,血液冲撞着眼瞳、耳膜,脑海中全是嗡鸣的回响,理智输给了情感。   最后的奋力,吴是非喊了个“杀”字,倏地呼吸一窒,跌在袁恕怀里。   他一手托人,一手握剑,形容几近崩溃。   韩继言急忙过来,指尖尚未触到吴是非一片衣角,猝不及防一道寒芒逼在鼻前。   “主上?”   “别碰她!”   “可主上——”   “我说了,”袁恕陡然高声,切切含恨,“别碰她!不许你们的脏手再碰到她!”   韩继言如遭霹雳,望着主君眼中的冷酷与疏离,显得委屈而无助。   “主上您怎么了?是我们。我,韩继言!”   袁恕张着充血的双眼瞪住他:“我知道你是韩继言。还有徐之孺,姚晋,周予,”他一一看过那些年轻将领的脸,眸光无情,“你们在我身上吸血吸够了,别再打非姐的主意。我不准你们靠近她!”   韩继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主上说什么?吸血?我们?”   袁恕拄剑眦目,声恶,形恶:“难道不是么?一个小奴隶爬上了权力的顶峰,这对你们来说就是最好的象征,推翻阶层由你们来取而代之,你们就是这样对那些梦想摆脱阶级桎梏的愚民们抛出诱惑的。你们骨子里崇拜的不是自由平等,而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一次机会。你们渴望颠倒尊卑,希望将人分出贵贱,但贵的必须是你们!这就是人性!”   韩继言彻底惊呆了。   “钧儿为什么能轻易带姒儿出来?看守姒儿的卫队全是你亲手□□的。你们这么多人,方才没有一个去阻止姒儿,你们就在她身后。韩继言,我看错你了!”   韩继言肩头又一抖,无力道:“留着公主,那些老臣总要挑起事端来的。”   “那你知不知道,没有了姒儿,辉侯将不再保持中立?你觉得她会倾向谁?我们还是荣侯?”   韩继言大骇:“怎么会?”   “因为姒儿不是洪徵唯一的继任者。谢延有一子,四岁送往白部,名义是修业,实则为质。谢延与辉侯幼年同拜在先贤灵虚子门下,有同窗之谊。五部大战,独独白部挂旗免战,你以为辉侯真的是畏战么?”   韩继言彻底愣住。   袁恕则环视一眼这些曾忠勇追随自己的寒微之士,眉目萧然:“非姐教过我,极端压迫最容易招致两种结果,苟且的臣服或者剧烈的反抗。但反抗者最根本的目的是生存,而非建立秩序。可是社会运转绝对不能没有秩序,因此最快恢复秩序的方式就是继续旧有格局。结果就是统治者换了,权力中枢改弦更张,然而压迫仍旧存在。制度下的格差,资源分配的不均,不公平的依然不公平,什么都没有改变。得到权力的人,谁会想要去改变?如今你们已是这场战争的既得利益者,你们愿意交出权力,放弃地位吗?能吗?”   韩继言一句话说也不出来。他不敢承认自己不愿意。没有人愿意放弃!   “哼,要吸尽管吸!既然无法改变秩序,那就顺应秩序。用你们喜欢的方式去支配镇压,扫平了异见者,再来撬这座权力新塔的塔基。”   袁恕放开了剑柄,吃力地抱起吴是非,摇晃着,也坚定地重新挺拔站立。垂睑睥睨,他向着自己的追随者们抛下警告:“记住韩继言!你,你们,今□□我放弃我的准则,逼我恶,他日这恶相必会对你们露出狰狞的一面。我不会手软!旧贵族们如何溃败的,我亦将同样清洗你们,片甲不留!”   韩继言目送袁恕离去的背影,蓦觉刺眼。抬手挡一挡,始看清,那是拄地的剑柄上镶嵌的宝石正反射着日光。   回首望去,眼前辉煌一片,太阳升起来了!   十三、缘来有心   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大帐内袁恕坐在榻边守着故人,一动不动,不发一言;帐外烈日下,韩继言并一众官将直直跪着,也一动不动,不发一言。张萌可怜主君的失落与孤寂,同样又心疼恋人的自责自罚,她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但其实并无事要做。她只想尽量自然地去到帐帘那儿悄悄向外张望一眼,确认韩继言在没在,好不好。   “韩继言他们还在外头跪着么?”   倏闻一声清音低问,张萌不觉愕了愕,赶忙近前跪下,俯首忐忑回道:“确是在外头,主上是要?”   袁恕扶额,双眼合着,显得疲累:“让他们散了吧!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可主上——”   “你也不忍心他这样晒着吧?”袁恕抬睑,目光斜斜垂落,眸色倦怠,“你不时去望一眼,我看得到。去外头陪陪他,顺便叫他们散了。等我想一想。我实在需要想一想。”   话已至此,张萌明白这是袁恕此刻能做的最大让步。她很感激,叩首应声,便自退去。   只是临到帐外,还下意识回头眺了一眼,蓦见主君容色痴绝地望住榻上昏睡许久的女子,一低头,恍惚震落一滴晶莹珠光。   但袁恕并未察觉自己落泪了。他眼中只有吴是非,心思则幽幽地溯往当年。   做奴隶时恨此生难由己,如今做了一族主君,反而,竟觉得做个奴隶也挺好的。只要在吴是非身边,袁恕甘愿做奴隶。   这话若说出来恐怕惹人嗤笑,唾他愚痴。就是袁恕自己也料不到,一步步走到今天,许多想法都不似从前,心境不复,却唯有一份情还能放在心底惦念着,天天年年地想。吴是非笑他把日子算得那样清楚仔细,只袁恕深切明白,别离久长,会期渺渺,一些事错过了方觉遗憾,一些人放手后才知情钟。   吴是非在袁恕心里是恩人,是姐姐,却都是从前。以后,现在,未来,她是唯一,是给出去就没想过拿回来的真心。   失了吴是非,他失心,失命!   尝记赤部大营里战战兢兢度日,吴是非来后每每往下营腌臜地方跑,拿奶团子逗娃娃,给阿嬷送些旧袄,然后便去牲口棚里逮袁恕。也总额外藏一个小包袱塞给袁恕,打开看,除了肉干、奶酥并一些小点心,剩下最多就是炭笔和空白羊皮卷。   吴是非知道袁恕识字,还会画画。   头一回遇见被问及姓名,袁恕只说自己叫阿猿。想不到吴是非接问一句:“哪个圆?”   袁恕不假思索:“猿猴之猿。”   “怎么写?”   袁恕就拿手指头在地上划起来。   “哟,识字哈!稀罕!”   袁恕人一抖,立即伏地叩拜。   又想不到,吴是非才不管那些奴隶不许受教育的禁忌,拽起袁恕一路飞跑窜至无人的草垛后。偷偷摸摸自怀里掏出块折叠好的羊皮卷,指着上头炭描的古字问袁恕:“这个念啥?”   袁恕很吃惊:“天师不识字么?”   吴是非委屈极了:“我识简体字、繁体字,可我不识鬼画符呀!奶奶的,老娘成绩不好,没上过考古系。”   袁恕对她说的这些名词更疑惑,五官纠结着回忆:“繁、简什么?考古?”   吴是非一摆手:“哎呀,不要计较这些!我们说正事儿。你帮我看看,这上头的字都念什么?”   说着话,她已将炭笔和另一块空白羊皮捏在手里,一副虚心学习准备做笔记的架势。   袁恕摸不清她门路,只得暂时按她吩咐行事。   看了几眼,袁恕就知道这是一张行军图,不过是弃置不用的。不知道吴是非哪里挖出来的,看着还是裁过的,估计原图不小,她带不出来。   袁恕给她念了几个地名,见她飞快在羊皮卷上写下名词,不由惊奇:“嗳,天师这是什么字?看起来有些像我们的字,又不太一样。”   吴是非没想好怎么解释这种未来字体,翻了翻白眼索性道:“天书!天师专用!”   袁恕居然信了,一脸倾慕。   吴是非内心十分羞愧,决定挽救一下自己的良知:“想学吗?我教你啊!不过你得保密。”   就这样,吴是非拿一大堆现代汉字贿赂了天真无邪的小奴隶。   而三天两头去找袁恕的吴是非,见面总要抱怨一句:“你怎么还这么瘦啊?”   尽管袁恕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被投喂得,长了不少肉。   “嗳,你腰直起来!哎呀,直起来!”这天吴是非又发现稀罕事儿似的,非让袁恕挺胸抬头,接着拿手来回一比,大呼小叫,“乖乖,你原来高我这么多!”   吴是非自己脱了鞋有一米六八,据她目测,袁术得有一米八了,脱鞋至少也是一七六。无奈奴隶都弯着腰低着头走路,不到老年背先驼了,谁高谁矮实在看不出来。   意外发现袁恕长势喜人,吴是非内心里还蛮有成就感的,不由欣慰。   “好小子,不长肉长个儿,也好!回头练结实了,保家卫国。”   袁恕犹自弓起身,瑟瑟缩缩道:“天师说笑了!”   吴是非不明所以:“我认真哒!”   “可,奴隶不许上战场。”   “为什么啊?”   “奴隶连营地都不许离开,也不能拥有武器。”   吴是非呆了呆,眨眨眼恍然:“噢——怕你们跑了,还怕造反!”   袁恕腰弯得更低了,不敢作声。   “啧,”吴是非撇起嘴,有些不大高兴,“那不是一辈子没出头之日了?这个不好。罪犯坐完牢还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也得让农奴翻身做自己的主人嘛!吧咋黑——”   独自叨咕完,她就没在袁恕面前再提过这茬儿。却并非,不放在心上了。   本来日子清闲,又有小奴隶陪自己玩儿,吴是非对误入异世界的焦虑渐渐淡了些。而且小奴隶看起来黑黑脏脏的,不料身上非但不臭,隐约还有股柠檬清香,能助眠。起初吴是非以为这是信息素的味道,可她把大营里无论男女额济纳——也就是Omega们都闻过了,没有谁身上有这股好闻的味道,有味道的也并不能助她安眠。后来她就突发奇想地觉得这定然是设定者的恩赐,啥锅配啥盖,袁恕就是原作同志配给自己这个睡眠障碍者的安眠神器,她不该拒绝。   于是自打听袁恕说奴隶连从军卖命的资格都没有,她就慢慢地开始憋着主意,思考看用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好把袁恕从原主人手上要过来。   本来能用钱买是最好的,不过这遭瘟的异次元奴隶制蛮荒部落规矩忒吊诡。奴隶没人权,可以赠送,居然不许买卖。口口声声说买卖人口犯法!   “妈了个巴子的,你们把人当物件儿送来送去就不犯法啦?”吴是非气得在叶龄面前大飙脏话,顺便把西荒各部落首领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连带她认定的设定原作都没饶了。   听得叶龄云里雾里,还问她:“什么是二次元呀?”   吴是非噎了噎,毫无廉耻地告诉叶龄:“就是天师之国,简称天国!”   叶龄也跟袁恕一样,眼中映满崇拜:“好想去一次呀!”   “放心吧,好孩子死了都能去!”   “啊?死后?”   “对!死不是结束,而是解脱,灵魂就能飘去天上。成仙啊!”   “什么什么?天师的意思,叶龄也可以成仙吗?”   吴是非摸摸她头:“保持下去,我的好姑娘,你一定能死后成仙。”   说完这句话,吴是非狠狠在心里抽了自己十个大嘴巴子。   而关于“夺取”袁恕的计划,却意外得到了一次令人不太愉快的契机。   ——袁恕挨打了!   理由也与吴是非很有关,因为她送袁恕的那些食物和炭笔被原主人发现了。起初他以为是袁恕偷的,二话不说先是一顿鞭子,逼问他东西偷自谁家。   袁恕嘴硬,没招出吴是非来自保。   接着又是一顿鞭子。   边上有奴隶看得心惊,忙求情,据实说是天师广发慈悲,周济给奴隶们的,各家都有。   如此一来,那游骑兵弓箭手虽有气但不敢拂逆天师的好意,便转移重点,质问袁恕那些字和图画的来历。   涉及吴是非的秘密,袁恕更不肯说了。于是又饱尝皮鞭之苦,直打得皮开肉绽。   最后有另外的奴隶主看不下去,悄悄遣人去告诉了吴是非。彼时她正在洪徵的大帐里旁听他跟大臣讨论上哪里打猎玩儿去,实在乏味无聊,听得她直犯困。来人在外头找到叶龄,叶龄又借送奶茶的工夫进帐汇报给吴是非,她登时跳起来,把面前的小案都踢翻了,冲锋一样窜出大帐跃上马背直冲下营。   进了牲口棚,就见袁恕恹恹卧在畜栏里,身上全身血道子,那持鞭的人自己倒累了,正在一旁休息饮酒。吴是非上去照着人脸就是一脚,没等他反应过来疾风暴雨也是一顿马鞭子加身。   打过一顿,指着他鼻子喝问:“疼不疼?”   那人认清是天师,岂敢造次?忍着疼跪伏地上,不敢呼疼。   吴是非咆哮:“妈的,老娘问你知不知道疼?”   那人想了想,小心翼翼回道:“疼!”   “那他疼不疼?啊?”   那人又想了想,还说:“疼!”   “疼你特么乱打人?”吴是非再踹一脚,转头向着棚外喊,“有人没有?”   立即进来几个贱民奴隶主跪地听候。吴是非一指那弓箭手:“绑了!”   几人呼啦过去把他反剪双手捆绑起来。   “车!”   又有几人推来了运干草的板车,依着嘱咐把袁恕抬上去,跟着吴是非回了她的营帐。   把袁恕留给叶龄等人照看,吴是非先领着罪人去了洪徵的大帐,要求惩戒打人者。   听她言,洪徵一脸好笑未置一词,大臣们却都无顾忌地笑起来。   有人直言:“天师未免小题大做了!”   吴是非眯起眼:“小题大做?”   “主子教训奴隶,过分些总是有的。打便打了,有甚好责怪的?”   “打人不需要分黑白问事由的吗?”   另一人反问:“打奴隶还要问吗?”   吴是非挑眉:“你的意思,打奴隶跟你喝酒泡妞一样,凭心情是吧?”   那人摸摸鼻子:“嗨呀,天师讲话就是好打比喻!这个比喻不妥不妥,啊哈哈——”   吴是非抄起一只酒杯泼过去,唾一声:“哈你妹!”   那人被泼了一襟残酒,便不敢玩笑取乐了。   而吴是非大抵知道了此处对奴隶一贯的处置态度,治病瞧根儿,索性过去跟洪徵对面说一说。   “一直是这规矩?”   洪徵点点头,笑笑:“从来如此。”   “奴隶也是人咧!”   “天师错了,奴隶只是像人。他们实际是物品,譬如牲畜。”   吴是非眉头皱了皱,歪过头:“这话别人说我信,你个王八蛋眼里还有不是牲畜的人?你自己特么就是头种驴!”   周围大小臣子倏地都噤了声。天师辱骂焰侯,这架不好劝。   洪徵自己则不介意,霸道地笑着:“至少对你,我还不当是牲畜。”   吴是非鼻头里哼一声:“没得谈了?”   洪徵耸肩:“谈吃喝玩乐欢迎,变法,免谈。”   “规矩都是人定的。”   “那又怎样?”   “你是焰侯,你说了算。”   “噢!”   吴是非终于确定洪徵不仅是王八蛋,而且是个混不吝。跟混不吝,一切威逼利诱都无用。   她深深望着洪徵野兽一般冷酷的双眼,忽笑起来。   “所以真的不能变一变?”   洪徵颔首:“不能!”   “即便你有这个权力?”   “规矩就是规矩。”   “就不愿意当一回改革的先驱?”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唔,明白了!”   吴是非撇撇嘴,挠了挠额角,显得苦恼:“问个问题。”   洪徵摊摊手:“天师但说无妨。”   “我算哪一级?”   “你指?”   “我的地位,或者说权力极限。除了不能差遣你和你的,嗯,那些配偶们,还有谁是我不能对他们吆五喝六的?”   洪徵了然地笑笑:“简单来说,天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人是你。”   “没错。”   “噢——”吴是非这一声拖得老长也叫得好响,恍然大悟,“这真是极好的!”   说完起身回到场中,扬起手里的马鞭,照着跪在地上听候发落的弓箭手脸上就是一鞭子。   “刚刚谁笑来着?”她拾起目光在一众贵族脸上逡巡而过,不待人回应,径直往一人而去,手起鞭落正中面门。   那的确就是方才笑呵呵说惩戒奴隶小事而已的其中之一,吴是非记仇,认人很准。   但听得场中数声鞭响,还有几人遭了鞭子的打,俱在脸上,纷纷疼得哀嚎不止。   吴是非则耸耸肩,随手将鞭子丢在地上,抬手揉揉肩膀,说得随意:“我不喜欢无故伤人,更讨厌仗势欺压。不过你们的焰侯说了这是规矩,规矩不能改,那么我会在活得舒服的前提下尽情使用好这些规矩来达到我想要的目的。如果和平谈判不能调解一些矛盾,我当然也不介意使用我既得的权力。好了,现在开始你们只需要记住,天师不高兴就会打人。至于哪些事会让我不高兴,这个,我得回去想想列个条陈。欧,对了!”她旋身睥睨,嘴角边漾起讥笑,“你们也可以趁这个时间仔细想想,随时向我补充。我一向最疼爱那些乖巧伶俐的人了!”   那次之后,袁恕便顺理成章成了吴是非的小奴隶。因为不给她,她不高兴。天师不高兴,谁都打!   十四、缘来恨深   不知不觉,暮色又铺洒开来。这一日最后的一抹亮橙色涂满了整片天空,企图延续光明,宛如英雄在战场上厉兵秣马,战至油尽灯枯的那一刻。莫名地,显得悲壮。   给吴是非请过脉,首席医官李墨恭敬地向袁恕回禀:“主上请宽心!吴姑娘本来有伤,加之惊悸,才致昏睡不起。此刻她脉相平稳,应当不久便可醒来。其后只需静心调养几日,便可康复。”   袁恕点点头,摆手示意他暂且退下,话已懒得说。   李墨却未立刻就走,还自躬身立在近前,面露忧色。   “主上,微臣斗胆,请准与您也请一脉!”   袁恕倦极了,微微摇一摇头:“我没什么。”   “可昨夜那样,”李墨忽顿了顿,斟酌了用言,接着道,“那样喧杂,微臣担心——”   袁恕神色确实憔悴,唇也现白,打量了恳切的医官一番,犹豫过后终伸过手去。   “有劳李卿!”   李墨忙屈膝跪倒,诚惶诚恐为其叩脉,实在判断了不少时候,方才起身恭敬垂立。   “主上,请无论如何——”   “别说了!”袁恕目光扫一圈左右闲杂,不许李墨直言,“一切你自心中有数罢。若需用药你便煎了送来,方子也别留着。”   李墨会意,惟命是从,行过礼后领着两名侍药退出了大帐。   又将仆役屏退几人,袁恕揉了揉眼角,兀自唤张萌。   “主上何事吩咐?”   “替我在外头铺张毡子。”   “这个时辰,主上是预备——”   “他们不肯走,只好我去哄哄他们了。”   “啊?”   “你家韩继言呐!”   张萌愕一下,旋即羞满脸,手足无措行过礼,随后抱了张大毛毡跑去外头草地上铺起来。   而见到袁恕步出大帐,韩继言等人意外之余立即齐刷刷跪下,却都不说话,连该有的问候都不发。   这已是长久跟随养成的默契,非寒暄时不寒暄。经历昨夜,各人心中都是凄凉,唤你唤他,唤不出否极泰来。   袁恕大喇喇在毛毡上盘腿一座,拍拍空余的地方:“都过来!”   几人不敢怠慢,麻利过来围住袁恕跪成个扇形的半圆。   袁恕摇摇手:“坐下吧!这会儿暂时忘了身份,和以前一样,都坐下来。”   其余人都看韩继言,显是要唯他马首是瞻。韩继言则垂着头,不动不吭声儿。   “怎么?还要我等你们?”   听话听音,见主君微愠,没人再管韩继言了,各自慌忙坐好。韩继言实也不好再犟,乖乖跟着大家一起盘腿坐定。   袁恕淡淡掠他一眼,再将众人一一看过,略略叹了声:“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许他们说,可到底面前是主君,憋了一整天,反而心里都打怵,没一人出声。   袁恕挺了挺腰,按一按脑后,疲惫道:“一个个的作怪!不说就回去睡觉,明起卫戍营全员集结,练兵,增防。”   所有人都呆住,韩继言更是嘴张得老大,不肯置信。   “主、主上,”他终于敢在袁恕面前开口说话,“就这样了?”   袁恕轻蹙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叫你们说都不说,不这样,那你说说下一步该如何?”   韩继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末将不是这意思!末将是说,是说——”   袁恕挑眉,摊手,那表情,那意思:你倒是说呀!   “主上不罚我们?”   袁恕定定看了他好久,冷不防嗤笑一声:“我让张萌带的话都是白说了。”   韩继言还在蒙圈儿:“您只说要想想啊!”   “我想完啦!现在该你们想了。”   “我们?”徐之孺忍不住加入进来,“想、什么呀?”   “想接下来如何部署,如何防备青、白两部。唔,顺便我觉得让钧儿知道一下赤部血脉未绝也挺好的!省得他小小年纪,做事忒狠。好了,该你们说了!”   众人听得愈加怔然,脸上一时欢喜一时委屈。   袁恕苦叹:“哎哟哟,诸位可都是军功卓著的武将!不替君分忧,难道还要我事无巨细一一交代么?那不如咱们换换算了。”   徐之孺顿时也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嘴里晃荡出“唔噜唔噜”的怪响,一个劲儿摆手,还不由自主往后蹭了蹭。   边上几人被他逗得全都低头忍住笑,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噗嗤——”   众人抬头,看见袁恕扶额哭笑不得,悬了一天的心终于稍稍放下,竟都有些百感交集。   周予更当真哭了出来,抽抽噎噎跟袁恕说:“主上,末将还以为,您不想管我们了!”   他这一哭一说,其余人也都唏嘘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聚在一起红眼眶揉鼻子,场面委实有趣。   袁恕看着这些年轻人,目光往上抬一抬,越过人头又看远处暗成墨蓝色的天际,幽幽长舒。   “并非不怪你们,但真正该为昨夜惨剧负责的人,是我。我犹豫太久了,总想在非姐面前把事情做圆满。其实送走姒儿应该是最好的,只是往哪儿送,怎样送,我实在无法确定。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能养虎为患终有一日反戕了自己,便想一天天拖着,自欺欺人地希望问题自行得到解决。结果,依旧是如此这般的收场。”   韩继言咬着下唇想了好久,鼓起勇气道:“主上,吴姑娘那里,末将去领罪!我给公主偿命!”   一言引得众人纷纷附和,居然抢着要去舍生取义。   袁恕眉一紧,低喝:“统统都是混账!”更一指韩继言:“跪着!”   韩继言立即起来跪好。   袁恕斥他:“你死了姒儿能活过来吗?一命抵一命如果有用,不如拿我的命去抵,那样高兴的人还多些。”   韩继言浑身一抖:“主上万万不可!”   “我当然知道不可以!不然我早去死给非姐看了,至少能叫她解气。”   袁恕不由得声高,一口恶气从胸腔顶上来直冲脑颅,眼前竟自天旋地转,手按住颈后往前栽去。   韩继言眼明手快扑上去扶住,话音直打颤:“末将该死,主上醒醒!主上?!”   好在袁恕只是晕一下子,并未失去知觉,缓得一缓尚还清醒。睁眼瞧着跟前趋近来的一群心腹爱将,各自眉眼哀绝,仿佛将要死别,袁恕惨笑:“从前怕死,可朝不保夕。哪知还会有死亦不由己的一天呐?”   他攀着韩继言胳膊坐正些,喘一声说一句,“日间我话讲得重了,但有一点是永远不会收回的:我不会放弃!既然坐到了这个位子上,无论是否你们刻意推我上来,即便是顺势而为,这其中定然还有我自己的意志,我就不能轻易罢手。死是绝路,就该摆在最后去做,毕竟要死实在很容易,不是么?”   韩继言喉头哽咽,哑声唤他:“主上——”   袁恕拍拍他手,话意无奈,也坚决:“我的命已不止干系我一人,我身后依托的是整个玄部。一旦我放弃,那些子民就会面临赤部同样的命运。败族尽戮,这是千百年来西荒一贯的陋俗,实难在短时间内改变。而目前来讲,只要我还在,你们还在,这一切便有可能避免。趁还在这个位子上,我会做我该做的,你们也应当完成你们的使命和义务。把你们的勇气和力量借给我吧!而我会给予你们相应的地位。不要谈改革,先活下来,活着去拼前程。无论自己的,还是玄部的,抑或是整个西荒的未来,只有活着的人才可以见证。”   “好!”   这是韩继言说的,也是每个人说的。他们说的并不壮阔豪迈,然而这样一群年轻的生命聚拢在一起,奉同样的信念,秉同一个意志,无论个人的声音多么细微,合起来便成了可信赖,可期待。   君臣有约,望能不负!   蓦地,有急切的脚步声闯入,抬头看去,是张萌匆匆奔来。   “启禀主上,吴姑娘好像醒了。”   闻言大喜,袁恕顾不得眩晕未散,起身踉跄回去大帐。   韩继言等自然也跟着要往帐内涌,统统被张萌拦在门口。她更勾脚蹬在韩继言胫骨上,瞪起眼啐道:“有你什么事儿?”   被她一瞪一骂,韩继言登时恍然,便退出来,只小心抻着脖子往里瞧。   果然,吴是非起初还十分迷蒙的样子,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左右看过一遍,又回眸望顶上,定了定,想了想,终是清醒。   袁恕喜出望外,情不自禁握她手,唤一声:“非姐!”   吴是非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神色陡然一变,抽回手来并往榻内移了移,想要避开。   袁恕懂得,黯然起身退开几步。   “你醒了便好。”   吴是非眸光很冷:“我不觉得好!”   袁恕只觉得心往下沉,越来越重,胸口很闷,头很痛。   适时,有侍女捧了药碗进来。张萌接过,欲待服侍吴是非喝下,她亦拒绝。   张萌无措地看向袁恕,他斟酌片刻,还上前,自张萌手中接过碗来,故意坐到榻沿儿上,离得吴是非很近很近。   “怕有毒,还是单纯不想吃?”   吴是非沉默以对,拒绝同袁恕有任何形式的交流。   袁恕却突然微微笑起来:“你当然可以不吃,我也有办法叫你吃。只不过那样你可能更不会乐意。”   吴是非先是犹疑,后似了然,不由得咬牙切齿:“你敢!”   “以目前我所处的地位,不敢的事儿还真挺少的。况且能够救你命,我都不介意去试一试。说起来,这法子还是跟你学的!”   吴是非忿然瞪了他好一会儿,猛地坐起,出人意料竟伸手接了药碗过去,仰脖一饮而尽。摔了碗,冲袁恕龇牙:“满意了?麻烦能滚了吗?”   袁恕看着张萌拾起碗立在一边,脸上还挂着涩然的笑意。   “其实你可以这样想,有力气了才可以逃跑。甚至至少,有可能杀我报仇。”   吴是非鼻头里哼一声:“黛侯高看我了!我不会逃跑的。在这异世界中无亲无故,无处容身,我到现在连生火都没学会,离开营地只能成为野兽的口粮。”   袁恕看着她,眼神安定:“起码活着,还能期待有一天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   睡了一天,吴是非眼底血丝仍未消,冷眼冷蔑:“你会放我走?”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   “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把我留在身边,我压根儿不认识你嗳!尊敬的黛侯阁下!”   袁恕自始至终望着她,目光不曾游离,回避。   “我活着,没有人能害你,我也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哈、哈,”吴是非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已经伤害我了!比杀我还狠。”   袁恕垂头,还无声地笑,嘴角边泛起自嘲:“如果我说外面那些人里有很多比你更想要我的命,是不是能稍微使你解气些?其实从某个角度看,我仍旧只能算奴隶。”   “什么意思?跟我卖惨?哼,权力争夺胜者为王,你已经坐在顶峰的位置上就不要抱怨仇人太多大家都不爱你好嘛!你是奴隶?权力的奴隶吗?省省吧,我不会同情任何野心家的!就像我从来没兴趣帮助一个自己不愿意活下去的蠢货。”   “不管怎么说,是你帮助我活下去。因为你,我才觉得活下去挺好的!”   “可我现在觉得活着真特妈糟!”   袁恕也觉得很糟!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天过得实在糟透了!   十五、缘来是非   日子总要过下去,人总得活着。这是吴是非现在能对自己说的最后的鼓励。寻死觅活从来不是她热衷的套路,何况在已经寻死觅活过一次之后,恢复了理智,她绝对不想再看见自己泼妇似的一面。就算真要死,她也会找根绳子安安静静把自己吊死,而非惹人围观。   出乎她意外,袁恕果然没有再限制她的出入自由。甚至,她都打了人抢了马,眼看要奔出大营了,依旧不见有追兵赶上来。她悻悻地策马信步回到大帐,被张皇失措的张萌搀扶着下马,远远看见袁恕站在军帐前也正往自己这边看。吴是非有种错觉,他那身袍子好像有些窄了。   晚上就寝前,张萌忍不住还是好奇问她:“吴姑娘怎么自己回来了?”   吴是非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就是试试,啥也没带,跑出去我得死。下回再说!”   说下回,也没见动作,张萌提心吊胆了快一个月,活活被耗成了失眠患者。   吴是非更失眠,比过去还严重。   经历过那天的冷淡,袁恕很识趣地尽量不主动出现在吴是非面前。并将自己这处首领专用的大帐也让了出来,独自搬去相当于书房的小军帐里住着。   如此一来虽然见不到不糟心了,可也没有大号人肉抱枕供吴是非享用了,她在这样一个连只代替的水果柠檬都找不到的蛮荒时代里夜夜数羊到天明,真可谓起得比鸡还早,眼圈比熊猫还黑。   她跟张萌两个人并肩坐在大帐前各自挽一张山崩地裂不动容的冷漠脸仰望天空时,就连这夏末的风都被渲染得阴森森凉丝丝的。   最后站岗的卫兵受不了了,就去告诉韩继言。韩继言装路过跑去一看,也受不了了,披着一身鸡皮疙瘩去求了袁恕。   “主上,再不管要出人命啦!”   其时,袁恕盯着身前一张硕大的布阵图,也是焦头烂额。这三天里,他同样没好睡过。   要起战事了。不过不是与他部开战,而是费勉费司空终于熬不住,领着私养的亲兵叛逃出领地,预备出玄部边界,投向他部。至于他意欲何往,观其前进方向,众将们多数推断他是要去北边的青部。倒是韩继言另有考量,觉得费勉很可能使一招金蝉脱壳,大部队北进,他自己乔装偷偷折向西去。   “那是蓝部旧地,如今为我部所辖,他去那里干嘛?”   面对姚晋的质疑,韩继言正要说出自己的设想,袁恕却先站了起来,直下军令:“所有人集结兵马,半个时辰后出发北进!”   韩继言坚持:“可是主上——”   “徐之孺!”   袁恕不等韩继言说完,又点徐之孺。   “末将在!”   “挑二十个你最信得过、骑射功夫最精的人,向西追,掩杀。一个任务:活要见人,死见头颅!”   徐之孺先愣了下,随后迅速看了韩继言一眼,欣然领命。   袁恕则拍拍韩继言肩膀,眸光黠慧:“人家既然轰轰烈烈走的,我们自然也该敲锣打鼓送一程。”   韩继言战意隆盛:“末将愿为先锋!”   “你不当先锋谁当?”袁恕边着甲边给韩继言挤了挤眼,忽压低声音道,“回来把张萌放你帐里两天。她补觉,你随意。”   韩继言脸顷刻间涨得通红,抱着头盔匆匆逃出了军帐。   结果,去时飒然,归来尘嚣,一场追歼仅仅耗用三天,袁恕一方大胜而归。只不过相对于双方主将来说,倒有些两败俱伤的讽刺。   看见袁恕被韩继言和周予搀扶着进到大帐来,张萌出窍了许多天的魂灵头立即归位,赶忙上前伺候。   “妈的,居然是梅老巫!”韩继言恨声唾骂,“亲自出马给费老假当替身,不愧一对老情人儿。”   吴是非一早缩到角落里当自己是朵静静生长的蘑菇,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听韩继言骂娘,她脑子里自动跳出一张中年妇女尖酸刻薄的面孔,并费司空永远傲慢自负的三角眼,不合时宜地暗忖:“这俩倒也挺配!”   随后断断续续的,吴是非大概听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袁恕的想法是将计就计,用亲自领兵追缴做幌子,暗中派徐之孺往别的方向去缉捕叛逃的费勉。想不到徐之孺那边一举成功,活捉了费勉,袁恕这里却遭遇了激烈的反抗。   想来那些果然是费勉苦心孤诣□□出来的死忠,便是个替身的主子,也依旧惨烈拼杀至最后一刻。他们不投降,不弃主,只将这身血这条命尽数丢在刀光剑影之下,求一个死而后已。   有一刻,袁恕想到了吴是非发过的感慨,说再糟糕的人也会有亲人朋友,会有人信他敬他爱他,很多时候错的不是某种情感和情绪,而仅仅是错赋了对象。   因此袁恕动了恻隐,他想放过一些,或者劝服一些,就连那名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的替身都不欲杀害。   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卸下三分戒心,径自走向匍匐在地的俘虏们。   “还好小韩挡得快,太悬了!”   一听韩继言替袁恕挡剑,张萌腿都软了,顾不得为袁恕解甲到一半,抓住韩继言上下左右一通瞧,眼泪扑簌簌直落下来。   韩继言一身风尘来不及拭去,脏兮兮的,不敢拿手碰张萌的脸,就原地蹦跶给她看。   “没事儿没事儿,看呐,一点事儿没有!正好扎在护甲上拐过去了,你看,这儿——”   张萌低头细看,就见韩继言胸甲上果然有道新添的划痕,才算信了,放心了。   可韩继言不高兴,接着骂:“梅老巫一击不成,那群王八蛋全不是省油的灯,跟着往上扑。主上护我,被扫了一腿。好家伙,那人足有八尺来高,脚上蹬双铁靴子!这且是防备着的,胳膊格了一下,若被正面踹一脚骨头都得断掉好几根。”   即便是格挡过后劲势有缓,力道依然不小,袁恕吃不住,一下子摔在地上。眼看着铁靴力士抬脚又踩,韩继言和周予双双赶到,一个抡斧砍中他膝盖,一个枪挑直刺下颚,合力将他毙杀。   此刻二人回忆起来仍不禁后怕,面面相觑后各自打了个寒噤。而袁恕的战甲也已卸下,解了半边袍袖露出受伤的胳膊和侧肋,乍一看状似还好,仅受力处泛红。李墨已赶至帐中,小心翼翼按查伤处,并作了询问。吴是非离得远,将领们围成一圈七嘴八舌乱糟糟的,她也就没听清李墨究竟问了什么,以及袁恕怎么答的。   甚至,她都没听见袁恕的声音,还怀疑他是不是晕过去了。   这么一想,吴是非不禁皱起眉头,犹豫再三终于站起身,抄着手歪着头大声喊:“吵死啦——”   帐内倏地鸦雀无声。   “你,”吴是非一指韩继言,“留下!其他人出去。张萌铺床,那个谁,李医官是吧?这里你最大,你说话。谁多嘴,抽他,明白不?”   李墨正给袁恕叩着脉,人是单膝跪着的,姿势怎么看都不太舒服,不用说也是个老实人了。听吴是非发号施令,他惊讶之余面上亦流露出感激,微笑颔首以表谢意。   张萌则趁势把将领们往外轰,不许他们在此喧哗。   这时候,吴是非才算把袁恕瞧个清楚。午后的阳光自圆形尖顶的天窗里投射下来,照见他青白的面容。吴是非注意到他精瘦的胳膊上还有道早已愈合的旧疤痕,猜测着应该就是战场遭遇时被自己身边的小孩儿划出的刀伤。   不意,空间里有柠檬香幽幽地弥散开来,很淡,很柔。   “抱歉,吵着你了!”袁恕讲话有些喘,似忍着疼。   吴是非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掏了掏耳朵。   “你待着吧!”   吴是非的意思,袁恕待着,她也待着,袁恕睡榻,她则往张萌的小床里一躺,没心没肺地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已入夜,揉眼坐起看见袁恕斜斜靠坐榻上还在阅军报,张萌不在帐内。   “张萌呢?”她起来自己到矮桌旁倒水喝。   “在韩继言那里。有事,你可以唤小枫。”   小枫是张萌的小姐妹,也是袁恕派给吴是非的女侍。   吴是非摆摆手,还走回小床边和衣睡下:“不用!让张萌也多歇几天吧!小丫头心思太重,想太多,再不睡觉要折寿的。”   忽听一阵衣袂悉索,并轻微的脚步声。   吴是非好奇,撑开一只眼睑瞟了瞟,见袁恕捂着肋下,慢慢往门边走去。   “你有事也可以叫小枫做。”   袁恕停下来。   “我在这里恐怕你也睡不安稳。”   吴是非叹了声,坐起来挠挠头:“你说反了。事实你在这里,我刚刚睡得特别好!”   “……”   “坐下聊聊吧!”   袁恕转过身,目光迟疑。   “弟弟,大晚上别折腾了,底下人也是人啊!”   于是袁恕走了回来,却没有躺回榻上去,只在矮桌旁端正坐下。   一时间两人都默然,最后还是吴是非先开口。   “我没想跟你和解。姒儿的事总是插在我们关系上的一柄钢叉,挺疼的。不过我之前也说过,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友好的,我也没有任何可以独立生存下去的能力。以前跟着洪徵混,说到底就是彼此利用。他用我印证预言,我则骗吃骗喝,顺便高人一等。所以在部落战争、权力攫取这种事上我并没有立场批驳任何人,我只是私人地,心疼姒儿。我们好像家人一样!”   袁恕垂着头,只能说:“对不起!”   吴是非摆摆手:“你说过很多遍了。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但说再多遍姒儿也不能复生,不如我们来聊聊以后。”   “你是自由的!我没想过要火种,那只是百年前西荒巫贤的一次占星所得,我从来不信那些。”   “不用解释,我明白的。”吴是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得火种者可称王,我只是可能拥有火种的人,所以重要的不是我,而是火种。杀了我抢到火种,比降服我顺从更行之有效。洪徵没杀我,其实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拿到了火种,避免其他部落过早对他宣战。这家伙一向很懂得利用别人。至于姒儿,”吴是非顿了顿,神情有些黯然,“她最后跟我说那些也许是为了挑拨,但我宁愿相信她只是希望我不受欺骗,想我明明白白地活着。死去的人是无法为自己辩解的,我不喜欢用恶意去揣度逝者。”   袁恕默了默,还说:“对不起!”   吴是非瘪瘪嘴,略一沉吟。   “这么说对姒儿也许很残忍,不过就你目前的地位,个人觉得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表现出愧疚。噢,不不,这当然不是在讽刺你!事实上我明白这个世界生存的道理。在文明达到一定程度之前,人类只是遵循自然界的生存法则罢了。为了地域,为了活命,为了繁衍,战争在所难免。就连细胞都是在吞噬中分裂聚合,争夺可以说是烙印在生物基因图谱中的本能。”   吴是非顿了顿,蓦觉好笑:“我又说让你听不懂的话了。我的意思,和平共处这种事,搁在任何种群身上都实在令人发笑。我更知道,这一次如果是你输了,玄部的百姓也会遭遇到赤部同样的结局。并且如果是洪徵,也许场面更发指。毕竟我们都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首领,对吧?相信到那时候,你,前任黛侯,还有世子和什么三公大臣,你们每一个都将会成为姒儿。”   袁恕抬起头来深深地望着她:“所以你的罪恶感是源于什么?仅仅是生命逝去的遗憾?”   吴是非重重点头:“是啊,也许只是遗憾!未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毕竟交付总是附带着莫大的信任,有时更是绝望的。而许下承诺,则不仅仅是责任,那是沉重的枷锁。因为明知无力,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是我太无能了,失信失约。应该说,最终害死姒儿的不是你们,是我!”   袁恕眼神透露出茫然。   吴是非则躺回小床上,枕臂自嘲地笑道:“看呐,黛侯,真实的我就是这样卑鄙自私的!活着是我人生唯一的目的,缺乏技能的前提下我会选择依附权力。感谢你不杀我!这些天我也对你承诺的来去自由亲身测试过,但短期内我确实无法脱离这里的安逸独自在草原上活下来。因此我决定继续留在这里利用你对我的善意以及愧疚,从善如流地当一名特权阶级。我没有对洪徵臣服过,也不想对你示好。所以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赶走我,或者杀我。而在那之前,我要做的就是每天睡个好觉!晚安!”   说完,吴是非翻了个身,面朝内侧,无牵无挂地睡了。   袁恕静静凝视她的背影,双瞳幽暗深邃。   十六、缘来求索   捉回叛逃者后袁恕雷厉风行地做了两件事:一则拟诏宣布前任黛侯的死与蓝部涟侯无关,皆为玄部大司空费勉狼子野心,谋害主君嫁祸蓝部,企图挟幼主以令天下,实在罪大恶极;二则,还奉吴是非为玄部天师,位极人臣,坐堂议政,与侯并肩。   吴是非说决定留下来当一名特权阶级,袁恕就给她一个特级的特权。   一个月来好容易睡了个好觉的吴是非,跟捧热炭似的捧着司士亲自来大帐宣读过的诏书,双睑半垂,瓮声瓮气道:“你家主上脑子坏了,你们这些忠臣脑子也抽抽了?不知道有个词叫死谏吗?”   司士是位永远眉眼弯弯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头,特别恭敬地反问:“下官该死谏何事?”   “我是赤部余孽,封我当天师,疯了吧你们!”   “喔嚯嚯,天师勿要太谦!自古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天师智勇贤达,堪佩五部相印。有您辅佐主上,实乃玄部大幸!”   吴是非眼角一跳:“你干脆说我是苏秦转世,诸葛投胎啊!索性再加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小说设定就纵横古今上下五千年了。”   结果老司士抚掌赞许:“天师当真有理想有抱负!”   吴是非白眼一翻:“他妈的,作者果然没放过顾炎武!”   “啊?顾炎武是谁?”   “你祖宗!”   “什、什么?”老司士一时间激动万分,眼睛都睁开来了,胡须乱颤,“天师啊,无所不知的天师啊!”   说着就要跪,吴是非忙搀住了,免得自己折寿。回头一问才明白,老司士就姓顾。   那一天后来的时间,吴是非颠来覆去把这异次元设定者的祖宗十八代和子孙十八代一道问候了不下二十遍。   而面对吴是非暴跳如雷的抗议,始作俑者的袁恕则是从容笑着,不紧不慢道:“这样你不用逃跑也可以在草原上随意来去了。非但玄部的子民会顺服于你,其他各部也不会为难你。我说过,你是自由的。绝对自由!”   吴是非扶腰深呼吸,让自己稳下来,静下来。   她认真地看着袁恕:“把涟侯的死甩锅给费勉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吗?”   袁恕顿感意外,须臾又释然:“瞒不过你!”   “很容易推测。”吴是非耸肩,“我问过张萌了,蓝部被吞并后是有一部分降将留在你军中听用的。你扣押了他们的家人,还让他们卫戍两部旧时边界。而这些人并非完全忠顺,他们一方面看似恪尽职守维持着边境的和平,另一方面也在偷偷接纳安置蓝部逃逸的难民。费勉过去就是想煽动那些人跟他一起造反,假借重振蓝部的名义自立山头。”   袁恕点点头:“蓝部人口不多,但实际疆域却是五部里最广袤的。其中很大一块版图都是人迹罕至的山脉湖泊,我想那其中也许会有你回去的通道。”   吴是非苦笑:“但除非有熟悉地形的本族人,不然光是勘测可能就要花费数年,还不算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而大张旗鼓在蓝部旧族中打探逼问实在太显眼了。毕竟目前这世界里知道我来自异界并且相信的,除了你,就只有死了的洪徵,你们不算计我,不代表别的人不会有敌意。那不如索性恢复蓝部的爵位和建制,让那些仇恨玄部的人安于生活,睦邻友好的基础下,身为天师的我四海云游就安全多了,也自在多了。”   “所以你是天师,这一点很重要。”   “可是我不明白!”吴是非撇嘴笑得那么不信,不近,“这样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袁恕摇头:“我不需要好处。”   吴是非说得很坚决:“袁恕,我不会感激你的!”   “我也不需要感激。”   吴是非皱起眉头:“为什么?”   “因为是你。”   “讨好我你究竟能得到什么?良心好过?”   袁恕嘴角挂着笑意,眼底藏下孤寂:“你眼中,我为你做任何事都必须有一个目的吗?”   吴是非直视他深瞳:“我眼里,你有病。病得不轻!”   袁恕指尖点点自己的额角:“这里吗?”   “不!”吴是非手指戳中他心口,“是这儿。你得明白,袁恕,没得回头了。你是黛侯,我是来自赤部的持火者,我们之间的友情越深,只会令你更无从抉择。我不是要你冷酷,但至少在对待俘虏的态度上,你和我最好还是保持合适的距离。我感谢你的好意,但这份人情如今对我来说太重了。对你也是!别把事情弄复杂了,那样对你没好处。并且只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袁恕仍是笑,同样很坚决:“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吴是非仰头叹息,心知多说无益。   当天夜里,吴是非抱着自己的枕头执意搬到了小军帐里睡觉。   哪怕睡不着,她也决定不要继续跟袁恕共用大帐。   翌日白天,张萌怯生生跑来同睡眠不足的吴是非商量,求她搬回大帐。理由是,军帐乃主上用来与将领议事的重地,里头还有好多布阵图、推演用的沙盘并武器,吴是非住在这儿不方便。   吴是非想了想,就夹着枕头跑去了女侍们共用的偏帐,往张萌的小床上一躺赖着不起。   张萌急得快哭了,跑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换个主意再同吴是非商量:白天由她高兴,只晚上还睡大帐行不行。   吴是非困得恨天恨地,哑着声呛了张萌一句:“不去!”   张萌欲哭无泪。   这时候,小枫匆匆进来,直说一个叫陈总爷的又喝醉了吐得到处都是,不得不去伺候。   张萌焦头烂额,便叫小枫留下照顾吴是非,自己着急慌忙去应付。   待她走了,吴是非横竖也睡不着,就把小枫拉在身边问她关于陈总爷的事,权当是催眠故事听。   入耳不入心地听过,知道了袁恕早先刚入伍时曾与人结拜,几经战火,终究只剩了袁恕和一位大哥。大哥眼瞎了,腿脚也不灵便,形同废人,这两年便是袁恕供养着他,礼同亲生兄长。整个部落上下也都尊其一声爷,不敢不敬。   吴是非听得迷迷瞪瞪,果然便当是个闲话,无聊催眠,昏沉沉睡过去。醒来时又是傍晚,帐内意外清寂无人,小枫不知何时去了哪里。   本来睡得不稳,梦多添愁,吴是非顶着一脑门起床气,孤魂野鬼般出了帐子,漫无目的地在清朗的天空下走。走着走着,却走回了大帐。她懵懵地站了会儿,跟值岗的哨兵彼此大眼瞪小眼,随后转过身,还拖着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吴是非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不想回大帐,不想见袁恕,就连张萌暂时也不想看到。傍晚的风清凉凉的,秋天要来了,吴是非嗅着风里的干草清香,蓦地很想抽烟。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家书,哧——”吴是非望着无边的天际,落寞地笑出来,“后面是啥来着?”   倏地,泪从眶里滚落。   一袭羊毛毡披上肩头,话音低沉地落在耳后:“天凉了,别在风里站太久。”   吴是非没有回身,哽咽着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等了等,没有答案,只得到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样问?”   “突然就想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呢?”吴是非转过头,珠泪盈眶,眉间含畏,“袁恕,千万别喜欢我!永远永远,不要喜欢我。”   袁恕面容惨淡,微撤了半步,笑了:“好!”   他重复地答应:“好!”   痛意在心上,在颅内,一阵一阵撞出来,撞得眼中泪也满了,模糊了面前人的脸。   渐渐稀薄的意识中,袁恕仿佛看见吴是非在喊叫,伸出手,抱着自己。   拥抱是假的吧!但,幻觉好真。真暖呐!   十七、缘来皆奴   起先的慌乱过后,吴是非很快镇定下来,反而对着一惊一乍的韩继言等人高声喝道:“慌什么慌?嗓门大有用吗?”   其他人都不由得噤了声,唯独韩继言不依不饶:“主上定管是前番伤着气了,还有头疼是——”   “是老伤后遗症,这个我比你清楚。嗳,妞儿,搭把手!”吴是非唤张萌过来一道将袁恕翻身侧卧,“可能会呕吐,尽量别让他仰躺着。”   吴是非简短吩咐了几句,随后探手小心摸了摸袁恕的后脑,不向着特定的人问道:“最近他有磕碰过头吗?”   所有人看韩继言,他直摇头,说:“没!”   周予、姚晋、徐之孺等依次也说没,张萌更拍胸口保证:“绝对没有!”   吴是非点点头:“也就是症状加重了。”   张萌害怕:“天师的意思,主上以后也会这样晕倒吗?”   “这个我说不好。当初受伤复原后,他也常头疼耳鸣,偶尔发眩晕,不过从来没有昏厥的情况。所以我才问你们他近期有没有遭受过头部外伤。当然,也许还有疲劳的原因。回头等李墨来,听他怎么说吧!”   说着,还替袁恕拉了拉毯子,手顺着腰部滑下来,恍惚摸着他腹部鼓起。她以为是衣服里揣了什么,或者只是衣衫团在一起,便伸手到毯子里想替他理一理。不料——   “这是——”吴是非眼瞪得几乎要掉下来,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僵硬地扭过头看张萌,“你家主子肚子里是个啥?”   张萌不明所以:“啥?不就是孩子么?”   吴是非脸上像遭雷劈了:“孩、孩子?他、他、他,怀了?”   张萌更莫名了:“是啊!主上有孕,天师不知么?”   么——么——么——   “阿猿是额济纳,会有孩子很正常啊!天师不知道吗?”   吗——吗——吗——   吴是非耳中,张萌的好奇与姒儿的天真叠加在一起,引她看见过去。   在洪徵的大帐里闹了一场,吴是非气哼哼回来探望遭受鞭笞的袁恕伤情。血衣已剥下,袁恕伏案坐着,□□的背脊上布满血口子。叶龄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口,口中嘀咕着:“这么打你,也不怕把孩子打掉了。真冷酷!”   吴是非那时的反应便如今日一般,懵了,傻了。   诚然,吴是非的确知道ABO的设定里早已不再局限于只有女性可以孕育生命,甚至,女性都只算额外属性。在赤部大营,她见过双夫、双妻的家庭儿孙满堂,更知道洪徵的哈屯谢延也生过一个儿子,是alpha,从小养在别藩。但活生生一个男人,怀孕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被冲击得有一种将要立即霹雳着瞎掉的既视感。   天师大人张着嘴石化了一样呆立许久,找回理智后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原来你不是低蛋白血症啊?”   袁恕稍稍仰起头,虚弱地说:“低、什么?”   吴是非赶紧摇头:“不不不,没什么,那不重要!”她矮身蹲下来,心疼地瞅着袁恕没好皮的后背,“难怪你不反抗了,都是为了孩子呀!”   袁恕肩膀一抖,埋着脸闷声道:“反抗了一时,终究还是落在他手里。倒不如就这样打死了,也好!”   吴是非五官纠结起来,撇着嘴,看起来不爽:“你死了孩子也得死,不念自己,连孩子都不念?”   “他人不念,我又何必念着?”   “看来你并不想要这孩子。”   “要不要,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唉,亲爹不在乎,你又不自愿,这孩子生下来恐怕更可怜!当初打掉也就没事儿了。”   吴是非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是在讨论一条生命的取舍,而只是商量晚饭吃啥。   叶龄和姒儿都不禁面露惧意,看袁恕,仍是趴伏着,脸埋在胳膊里,手不由自主攥紧了。   “孩子没了,主人会杀了我。”   “嘿嘿!”吴是非怪笑,霍然起身,“一会儿说打死了也好,一会儿又说怕被杀了,你这个自我矛盾的心态我还真是看不懂嗳!那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想死我不拦着,出门左右随便转,随便死去。”   谁都看得出来吴是非在说反话,她很生气。一般生气她会骂娘,很生气的时候她反而不骂娘,改给人捅刀子。言语尖锐,一针见血,一刀戳心。   叶龄怕得不敢去劝,直拿眼风瞟姒儿。却见小小少女直直坐着,垂眉颔首,若有所思。   “天师姐姐,您大概误会阿猿了!”   吴是非冷淡地哼了一鼻子:“是吗?”   姒儿抬起头来,目光沉静:“我想阿猿其实是说本来有了孩子,不管自己喜不喜欢,总是条性命。况且奴隶是主人的财产,他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主人的财产,他无权私自处置。伤害了孩子,主人定然不能饶他。但想不到,主人其实并不在乎这个孩子。那样不计后果地惩罚他,好像要连孩子也一起杀死。既然如此,他便同孩子一道死去,那样至少,他不用觉得对不起孩子。”   姒儿说得缓慢而清楚,目光中充满了为上之人的普世怜悯,公平地落在袁恕身上。她忽而伸出手,柔柔地抚摸奴隶的颅顶,慈悲地说道:“阿猿一贯聪敏,只是一慌张,讲话就颠三倒四。天师姐姐不要怪他了,他不敢反驳你,就只能哭了呀!”   ——吴是非在袁恕的榻旁跌坐,目光有些怔。   “孩子,多大了?”   张萌察觉她神色有异,怯怯回道:“将有五个月了。”   吴是非眉角轻颤:“月份不小了,他倒是不显怀。”   “主上日常习武,身子无累赘,故而不怎么显怀。”   “他就这样上阵杀敌,你们不拦着?”   “拦不住!”张萌低下头,“主上说太多眼睛盯着他,盯着这个孩子,文臣武将分了派系,他需要在武将中牢牢立住声威。毕竟阿言他们太年轻了,原本的出身也低,主上得领着他们一道往上冲。他站稳了,便是他们站稳了。而他们站稳了,自己和孩子才能有活路。”   吴是非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是黛侯指定的继任者么?”   闻言,韩继言等俱都面面相觑,就听张萌惶惑道:“天师从何处听来的这讹传?先代突遭横祸,哪里来得及留下遗诏?主上登位皆因有了先王的遗腹子,又有世子附势,加上阿言他们的拥戴,才得免于殉葬。不过其实太多人并不想这个孩子生下来。奴婢一直觉得主上很可怜,没了这个孩子,他会死。孩子没了他,也会被杀死。他们两个谁离了谁都活不得。奴婢有时都分不清,王和这个孩子究竟谁的命运更悲惨!”   吴是非猛地想起风波甚嚣的那晚袁恕苦涩的话,说自己只是奴隶,说此身朝不保夕。明明那样无奈,吴是非却讥笑他不过是权力的奴隶。   “呵,但也没错!”吴是非仰起头来,吃吃地笑,“这场旷日持久的王权争夺,谁又不是受权力奴役,再不能回头了?!”   自由啊,吴是非觉得就是个笑话!   十八、缘来自困   吴是非抱膝坐在袁恕的榻旁,就像冲突的那一晚袁恕守着她一样。不需旁的人来打扰,唯有他与她,过去与现在。   李墨说的话她都听到,实有内伤、忧思过度、胎相不稳,桩桩条条都与她推测的几无差别。可还是感觉心里头闷闷的,想吼一吼,也想拥着谁哭一场,却又得不到哭泣喊叫的理由。   扪心自问,吴是非已不确定自己对袁恕抱有的情感究竟是怎样的。两年里总要想念,重逢后总又理念相悖,如今他们中间隔着一场战火许多性命,更有姒儿的血渲染了族仇,无法原谅,无法面对,徒然地遥遥相望。   但即便相望,袁恕也始终朝她伸着手,无言地等她过去牵起。   每每,吴是非惰性的一面在半边脑子里懒懒诱惑,要她放弃原则,勿要将这不切实的异次元当真,有得活能得意,就毫无廉耻地享受这一切。然而真当她试图跨越鲜血的鸿沟往袁恕踏出一步,道德的一面又会在另半边脑海里嘶吼,要她知荣辱记爱恨,勿失了为人的良知。   此刻吴是非问良知,袁恕是可怜或可憎,良知沉默了。吴是非枯坐至深夜,等不到只言片语的回答,等得心凉,泪涌。   眼前什么恩怨都不见,唯有温馨的帐内,欢笑的四人。   袁恕,姒儿,叶龄,还有她自己——   “天师天师的,烦死了!我最大,全都叫我姐!”   吴是非如此半真半假地命令三人。   姒儿响应得最快,立即改口叫:“非姐!”   叶龄扭扭捏捏,极小声地喃喃:“狂悖狂悖,不可以的!”   袁恕则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及至背人独处,袁恕被逼无奈,结结巴巴喊过一声:“非姐!”随即吓得匍匐在地。   吴是非俯下身来,捧住袁恕的脸颊迫他直起身,眯眼笑:“怕啦?”   袁恕垂着眼,总是畏缩。   “那给你个特赦!只在没人的时候,要记得叫我姐,好不好?”   袁恕默了默,终于肯微微抬眼看她,笑着“唔”一声。   如今,四人的小团体只剩下吴是非和袁恕,而她警告袁恕不要再喊自己非姐。   吴是非想袁恕应该很难过,就像,此刻她也感到难过。   腿麻了,肩硬了,侧身换了舒展的姿势,伏在榻沿儿枕臂望住睡梦中的人,眼泪顺着眼角直淌进发隙里,打湿了鬓发,打湿了脸颊,打湿了目中所见一切的回忆和拷问。   “起初以为,穿越是错误,被洪徵忽悠是错误。原来,遇见你开始,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不,最大的错误是我存在于此,我是错误本身。”吴是非抬起手,虚无地抚摸袁恕的眉眼,“是不是真的该走了?或者早该走了?那样你不用为难,姒儿可能也不会死。没有我,这后来的故事都不会有。是我搅乱了所有人的生活轨迹,我就是那双蝴蝶的翅膀。”   吴是非缓慢僵硬地转动脖子,放下胳膊撑起身,怔然地呢喃:“要怎样才能扭转错误?如果我没有出现,一切会怎样?你,会怎样?”   鬼使神差般,吴是非将手放到了袁恕的腹部,指尖痉挛似的颤抖着,脑海中遽然跳出一个念头。   “没有这个孩子,旧贵族们绝不会放过你。你会被打回原形,秩序逆行,恢复原貌。只要,没有这个孩子——”   吴是非的手不受控制地往下按,一点点用力,一点点,接近另一种生命形态。   突然,掌心传来一阵对抗。但又更像是一次无意的碰擦,抵靠后滑动,仿佛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出口。   吴是非手猛地弹开,恐惧醍醐灌顶冲进理智中,打得她抱头蜷缩起来。   “你在干什么?畜生啊!你已经欠他一条命了,已经还不起了,你疯了吗?吴是非你才是没有良心的,连狗都不如。你这个魔鬼!!你该被烧死!”   她跌靠在榻旁,自责自艾,骇怕到窒息。   “他动了,他活着,他活着,活着——”   闭上眼一遍遍重复着呓语,不敢抬头看世间,不肯看清自己。   蓦地,听闻几声低低地咳嗽,吴是非猛抬头,看见榻上的袁恕幽幽长舒,睁开了眼睛。   “萌、张萌——”吴是非跌撞几步跑下矮阶,失措地朝外头喊。人员闻声惊动,一拥而入。吴是非指着榻上,直不楞登说:“醒了!”   韩继言早看见了,竟虚脱般直直跪在地上。原来他也怕!此间所有人都怕未知的将来无法再由自己掌握。硕大无朋的新船在剧烈的海浪中颠簸,他们是桅,袁恕是舵,偏了航向,桅将遭飓风打断,巨轮倾覆,希望沉没。这一群人的胜算,原来竟如此纤细脆弱,连攥紧都生怕,用力太过。   而袁恕偏着头,目光静静地,只在张张殷切的面孔中找吴是非。找见了,便是看着,宛如一场长久的定格,心头的快门设定了连拍,不尽不休。   吴是非也望着他,手背在身后,双脚不从心,向着那人走了过去。   十九、缘来向心   曾经吴是非很好奇,部落中那么多别说姓名甚至于容貌都不被人记忆的奴隶,何以姒儿单单对阿猿印象深刻。   结果,姒儿的回答着实又打了吴是非一个措手不及:“因为阿猿是个特别的额济纳呀!全部落都知道。”   吴是非问怎样特别法,姒儿却好像犯了难,歪着头翻着眼斟酌了许久,才躲躲闪闪地说道:“就是,就是,他不会那个,像其他额济纳那样,那个。”   吴是非急死了:“哪个呀?”   姒儿脸都憋红了:“那个呀!谢哈屯每个月都要缠着父上的,那个呀!”   一听提起谢延,吴是非脑海里先蹦出了一双只有三分之二眼白的白眼,以及自己在见识过洪徵壮观的后宫规模后嘲笑他是不知疲倦的移动打桩机时,他不解又很想知道,却拧巴着不肯问的纠结表情。后来是洪徵的另一个侧室没心没肺地问了声,吴是非就比了个打桩机运作时候的机械掩饰,登时所有后宫“佳丽”们都捂脸惊呼。   谢延的表情最精彩,两耳充血,双眼圆睁,咬牙切齿低哮:“下作!放肆!”   吴是非在鼻头里哼一声,回敬一个白眼:“没骂他是订书机就不错了。”   这回洪徵自己捡促狭的来问:“啥意思?”   吴是非眼神暧昧:“一个时间长点儿,一个时间短呗!【轰——轰——】和【咔嚓】的区别。”   洪徵顿了下,居然仰天大笑,直夸吴是非有趣。   吴是非也觉得自己挺有趣的,同时觉得洪徵很贱。因为人至贱则无敌!吴是非服!   ——“嗯?”想到此,吴是非猛地反应过来,表情夸张地“哇”了声,一惊一乍道,“这娃不发情?!”   当时,姒儿紧张地直嘘她,叶龄则仿佛听到了天大的诅咒一样,捂起耳朵蹲在地上,决心要非礼勿听。   “所以成为罗锐的侧室依旧不是你自愿的咯?”吴是非纯粹没话找话。她待在袁恕身边仇不仇亲不亲,突然觉得实在尴尬,不说话,她就只能面壁种蘑菇去了。可如今就算种蘑菇也仿佛芒刺在背,她压根儿没法在袁恕跟前自处。   袁恕扶着臂枕斜斜靠坐床头,面色尚白,有气无力地“唔”了记。   “他,不知道你曾经——”吴是非没决定好措辞,纠结了半天,终于说,“会很痛苦吧?”   袁恕抬起睑,眼中不无深意:“额济纳一生只能为一个阿鲁所拥有,血枷的反噬即便在阿鲁死去后也会造成相当程度的伤害。然而从一开始所有人都不能确定,我是否中了血枷。或者,中了谁的血枷。因此如果我说罗锐的强行占有仅仅令我昏迷了三天,是不是,就可以为自己的过去洗脱些污名呢?”   吴是非皱着眉头,不满地挠挠鼻子:“过去的你,有污名吗?”   袁恕复垂睑默然。   吴是非叹了声,摇摇头:“脏的明明是那些欺负你的王八蛋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连信息素都不释放,能勾引谁?妈的,我呸!”吴是非打了下自己的嘴,“语死早语死早,什么勾引,那叫合理吸引!”   袁恕则完全不在意,总是消沉:“只是你这样觉得而已。”   “姐说的是真理!”   “一个人的真理吗?”   吴是非撇嘴:“天师说话不算数是么?”   火盆里哔啵一声,烧红的炭塌了半块,火光微微摇晃,照见袁恕意义不明的深瞳。忽而,笑了下。   “今晚,你有些像以前的你了。”   吴是非哼笑:“姐变过吗?”   袁恕想了想,依着她:“从来没有。”   “可是你真的变了,”吴是非终于从矮桌旁站起走近来,俯身直直盯着袁恕的眼睛,“你不是阿猿,而是袁恕。”   “多想一直是阿猿。”   “做阿猿,命都要没了,我觉得一点儿不好。”   “做袁恕,一样会没命,而且——”   袁恕顿住,不再说下去。   吴是非知道他强行咽下的半句语速还休,他连目光都撤了,怕被追索,看透。   两人之间从未挑明,却又何需再说破?   “后来,”吴是非尝试转移话题,“叶龄跟我说了那天的事。说她,没有帮你。她一直很怕,很后悔,在我跟前歇斯底里地哭。”   “……”   “阿恕,恨她吗?或者,恨过我吗?”   “怎么会?”袁恕猛抬头,随即偏了视线,“非——你是帮我最多的人!那天若非你在,我已死了。还有叶姐——叶姑娘,我也不恨她。是她跑去找你求救的,我知道!”   吴是非在矮阶上坐下来,漫无目的地剥弄自己的指甲,俄而,居然仰头喟叹:“那晚上,真冷啊!”   袁恕却笑:“那晚上,好圆满!”   回忆里婴儿在啼鸣,姒儿和叶龄在欢呼,而吴是非则紧紧拥着袁恕放声大哭。   “不要死,活下去,活下去——”   吴是非怀里的人细微地动了下,缓缓抬起手捉一捉她的手臂,嗫嚅着近乎无声地说:“非姐,笑……”   ——此刻的吴是非不自觉地笑了出来,眼前的画面真似个家。   “冬天呀!”吴是非突然说。   “可能又会是冬天。”袁恕顺其自然地接口。   “可能?”   “可能!”   “我不喜欢可能。”   “……”   “我当然也不喜欢冬天。草原的冬天,死冷!”   “……”   “不过如果到时候能有些高兴的事可以做,比如说带个娃、伺候月子什么,我还是可以勉强喜欢这个冬天的。”   袁恕眼中与其说惊讶,莫不如有掩藏的狂喜暗涌。   吴是非撇撇嘴,反又泼他一头凉水:“仅仅是一种心理上的补偿。我没有原谅什么,更没有原谅自己。死了的人每天晚上在我眼前晃,这坎儿我且迈不过去。一切,冲孩子!”   袁恕懂的,仅仅如此于他来说便是足够,不曾奢望更多。   “这大帐我还是不方便住着,你看就边上给我支个小帐吧!天师也该有点儿特殊待遇,我要自己的蒙古包儿。”   袁恕想了想,还应允。   “张萌归我,小枫你留着,我不要晚上睡觉死沉还打呼的小屁孩儿成天打击我的睡眠。”   袁恕莞尔,点了点头。   “我睡不着抓狂来投奔你,不许心怀不轨。噢,不对,理论上来说我不轨的几率更大一些!”吴是非严肃更正,“总之我梦游你要狠狠拒绝我。除了搂搂抱抱,其他不准发生。”   袁恕已经笑得弯下腰去。   恰巧,张萌端着药和李墨一道从外头进来,乍见此间貌似融融的气氛,不禁很是欣喜。   “呀,难得见主上这样高兴呐!”   吴是非揉揉鼻子:“噢,我讲了个黄段子!”   张萌可爱天真地眨眨眼:“黄缎子是什么料子?不是织的倒用讲的?”   吴是非白眼一翻:“不是缎子,是段子,笑话,趣儿,打趣儿!”   “噢——”张萌有些恍然,“天师又讲专有名词了,太深了,奴婢听不懂。不过笑话我要听,下回您也给我讲。”   “呃——”   “你叫韩继言给你讲比较好。”袁恕冷不防插了一句。张萌不明所以,吴是非可立即懂了,哈哈笑倒在矮阶上。   张萌始终不理解这两个人究竟高兴什么。只看他们这样一起说一起笑,画面真暖暖的,便想日子长长久久这样过下去,约摸便叫幸福。   冒着热气的汤药递上来,趁着主上心情不错,张萌抓紧劝药。   袁恕未动,吴是非倒伸手把碗接过来,闻见药味儿先皱了眉,一脸嫌弃。   “这玩意儿无异于酷刑啊!心疼你一秒钟。”   张萌好奇:“一秒钟是啥?”   吴是非一指她胸口:“差不多你心跳一下。”   张萌捂胸:“天师说就是了,怎还动手?”   吴是非很失望:“啧,警觉性加强了!不能得手,岂克消!”   张萌红着脸退开好远,不给她下一次出手的机会。   吴是非没便宜好占,只能端着碗又回头欺负袁恕。   “来,拿出勇气来,是汉子,一口闷!”   她其实是了解袁恕的。过往相处的日子里,他看见吃药脸都能吓白了,总是挽一副壮士断腕的壮烈给吴是非看,想讨她恻隐。但没有一次成功的。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当着属从们的面,袁恕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嘴抿成一线,面色可谓凝重。吴是非憋笑快憋疯了,到玄部一来头一回这么开心。   只等袁恕自己将碗捧过去,吴是非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去捂嘴闷笑。却不经意,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异样。   “嗳嗳,等会儿!”吴是非忽伸手盖住药碗,垂睑斜睨站在阶下的李墨,“小心驶得万年船,主上的饮食要查,主上的药也得找人试一试才放心呐!”   吴是非将药碗重又拿过来,迈步走下矮阶,瞥一眼药汁,又看一眼李墨,冷冷笑道:“毕竟,一人吃,两人命呢!”   李墨弓着身垂着头,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二十、缘来背离   夜很深了,门外值岗的小卒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整座营地都笼罩在安逸的静谧中,唯有大帐内照明的火盆依旧燃着。夏末的草原虽晚来寒凉,到底没到烧炭的季节。只是酥油灯的光线对袁恕来说实在类同萤火,点了跟没点一样。这是早年间为奴时作下的病症,吴是非是知道的,因此热归热,她宿在袁恕大帐时从不会要求将火盆撤去。   不过有夜盲症状的袁恕其实更畏光,这一点却实在叫吴是非颇感意外。两种截然相反的症状汇聚在同一人的身上,吴是非不具备专业的医疗知识,完全无法理解,当然也就谈不上用现代科学理念去帮助袁恕改善症状。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这小子需要一副墨镜!   而在她胡思乱想开小差的工夫,袁恕已经简短但十分有条理地将当年自己遭遇的一场危机作了讲述。   按时间推算,那应是袁恕逃离赤部大营三个月后。本来想成为草原流浪行者的袁恕,在与一同逃出来的老师分手后,孤身向北,想翻越北莽的雪山去所谓的世界尽头看一看。意外,遭遇了玄部的一支步军。看着甲和所持武器装备,当是一支擅快攻突袭的先锋急行军。袁恕很好奇,这样一支游击性能卓越的队伍为何来到人迹罕至的北莽。而那些兵勇们也对这样一位满脑子奇谈怪论的旅人十分感兴趣,便自然而然地做了同路人。   初时,谁都不会想到这趟结伴,袁恕最后竟从此成为玄部的人。所有人更想不到,那一支过百人的步军,活着走出来的仅仅六人。包括袁恕。   文字的魅力在于不同的人听过后,可以根据各自的意愿在脑海中想象并勾勒。吴是非单手托腮,眼神失焦地望着一处,意识中却仿佛看见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标的的皑皑雪原,真如站在世界的尽头,不管往哪里走都是迷失,丢了回家的方向。   最终,陷落于这片噬人的洁净!   吴是非不由得深呼吸,意识回到温暖的大帐,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其他人的表情,张萌、韩继言、徐之孺、李墨,每个人都有微妙的差别,都显露出属于各自的人性。   而之所以大晚上这些人全不睡觉巴巴地听袁恕讲故事,皆因吴是非的一次警觉,避免了袁恕被人下毒。   诚然,能在药里动手脚的,首嫌便是医官李墨。   起先听吴是非要求挑人来试药,李墨还微微表现出不满,质疑天师猜忌太过,冤屈了忠臣。吴是非才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非议,她只要眼见为实。   因难自证,李墨遂提出就由自己来试药。   熟料,吴是非不觉他磊落,反而更确信他的药有问题了。高声喊了韩继言和徐之孺进来,直吩咐他们去抓人来试药。   “嗳,要有孕之人!月份越大越好。”   韩继言和徐之孺听完俱是心头一凛,面色阴沉。   “天师怀疑,这药是害未出世的幼君的?”韩继言直言相询。   “不止啊!我觉得这药下去就是一尸两命。不过可能普通孕者喝了也没什么关系,嗯——”吴是非嘟起嘴,显得苦恼,“哎呀,上哪儿找个有内伤又恰好有孕的试药人咧?总不能无故将人打一顿,万一打不好,伤了孩子可就罪过了。”   听她言,张萌只觉毛骨悚然,颤颤巍巍问道:“这究竟是何药?主上若服下将会怎样?”   吴是非还鼓了鼓腮,看起来委屈:“不知道嘛!我就听过受了内伤要敛新血散瘀血,药吃反了,会吐血吐死的。孕者更是忌一些排淤行血的药,容易大出血咧!是不是啊,”她转过头来,向着李墨眨眼笑一下,“李大夫?”   李墨冷着脸,不承认,却也不抗辩。   如此,真相确可不言自明了!   韩继言和徐之孺当下制住了李墨,迫他跪地俯首自白原委,交代幕后主使者。   出乎意料,这位看似毫无武力值的医官倒有把硬骨头,低头便低头,竟是牙关咬得紧,一字不说。两位武将正待行逼供之举,反被吴是非叫停。   “不不不,千万别罚!咱们主上是仁君,不搞刑讯那一套,是吧?”吴是非不忘偏头给袁恕递个鬼脸,转回来朝韩继言他们摆摆手,“来来来,放李大夫回去睡觉!”   韩继言眼瞪起老大。一边张萌比他更急:“如此包藏祸心之人,缘何竟宽纵了?”   吴是非眯着眼冲张萌甜甜地笑,故作神秘。   “天师说得对!”在场众人都没想到袁恕居然也同意吴是非的作法,向韩继言一点头,“送李卿回去吧!”   吴是非拍手附议:“嗳,对对!小韩呐,送送,客客气气地啊!记得要笑着送!”   韩继言还在纳闷儿,却见李墨的脸色可是不太好看。褪去了执拗的对抗,眼中浮现了满满的恨意,整个人杀气弥漫。   吴是非站在矮阶上居高临下,弯腰扶膝看着跪在地上的现行犯,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劣孩童:“嘿嘿,愿意说了吗?”   李墨瞪他。   “无论你效忠于谁,说白了,都不过是任人驱使摆布的棋子而已。你的反应已经很好地证明了,你背后的人也并不完全信任你。给你的任务里头应该规定了,今夜你和黛侯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大帐吧?所以放你走,对幕后之人来说只会认定你任务失败了,并且已经将他出卖。看呐!说实话丢你自己的命,不说实话咧,别人收你全家的命。嗳你说,我和你的主子谁比较狠?”   “妖女!”李墨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两字。   “哈哈哈——”吴是非坐在矮阶上笑得手舞足蹈,“妈的,我特么就没见过骂人骂得这么怂的!哎哟,气死我了!哪怕喷我是贱人、□□,你妹的,妖女,你怎么不说我是狐狸精噢?啊哈哈哈哈——”   纵然一贯知道吴是非的性子不拘小节,又蛮又悍,不过挨了骂竟还嫌人骂得不够爽快,也实在是张萌等人生平仅见。他们稀罕死了,纷纷挽一张茫然无助的神情,不知道自己该跟着笑一笑,还是要义愤填膺替她过去抽李墨俩耳刮子。   好在,吴是非并没有笑很久。笑完了,更起身去帐内一角拾了只皮墩子过来,一手揪住李墨的后衣领提溜起来往墩子上一放,豪爽道:“坐着,慢慢说!”   李墨本来也是有些打怵,强顶着一腔怒气跟吴是非对抗。这会儿被人不费吹灰之力抓起又按下,而且是个女人,女巴图,李墨的气势顿时颓了半截儿。   吴是非见他瑟瑟缩缩坐着,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不禁又一个人莫名其妙笑了一场。   直等吴是非收敛了情绪,李墨双拳握了又握,终于说:“北莽探路,殉职一百零三人,我儿李翀亦在其中。”   吴是非瘪瘪嘴,回头看袁恕。他颔首,沉声道:“我知道。”   李墨接着道:“你们活着回来的都说突遭暴风雪被困山坳,伤员众多,永日之下,更难识方位,你们是被派出来求援的。”   “确实!”   “既是求援,为何大队赶到时一个人影都寻不见?”   “因为援军走错了方向。雪原之上无有标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所以我儿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北莽的雪终年不化,他们一定还在那里,只是找到还需时日。”   “那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你们可以出来,为什么会找不到?”   袁恕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六个人,两个瞎子三个瘸子,还有一个患了癔症,要如何与人引路?”   李墨稍稍抬起头,恶狠狠看向袁恕:“瞎了又怎样?疯了又如何?你们活着,都活着!那一百零三人全都埋在北莽了,你们把他们撂在那儿啦!撂在那儿等死!”   “不是一百零三个!”袁恕倏然正色,“四支求援的五人小队,我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只能背靠背站成十字,各自出发。最后能活下来的,都只能说是运气。你们总问为什么全队不一起走,因为一场暴风雪半数人都发了雪盲症,另有冻伤、病者无算,凑齐我们二十个已是不易,我们还需留下足够的人手照顾伤员。留下是死,出来也可能是死,大家都在赌,没有谁得了便宜。事实最终二十人里,也只剩了六个。”   “而你是那六分之一,你活着!”   “是,我活着!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五人结拜,并非有义气,而是彼此不信,要用一个誓言把命强行串在一起,不许放弃。即便如此,仍旧一路走,一路抛弃兄弟,直到我的眼睛也不好用了,大哥冻伤了腿,怎么办?就是我背着他,他看着路,相依为命往前走。可最终,我也没能做好他的腿。”   袁恕忽掀开毯子曲起右腿,撩起裤管。吴是非第一次看见,总赤着脚在牲口棚里快速跑来跑去的阿猿,她的身手敏捷的阿猿,如今却少了一节脚趾,右小腿部分肌肉被割去,留下一道萎缩的狰狞伤疤。   吴是非愣住了。她开始拼命回忆重逢以来每一次袁恕行走的步伐,他的跑与跳,他跨上马背时的样子。蓦地发现,长袍遮盖下的双腿总是走得缓慢,看似从容。起跳用的是左脚,踩马镫也是左脚,原来他每次着力,重心都放在左边。   “这条险些锯掉的腿,还有一百皮鞭,你都忘了?”吴是非木然地听见袁恕的讲述与分辩,不严厉,可充满了忧伤,“如今这身荣华是那之后大小战功里挣回来的,因为五人结义时发过誓,今后无论谁最后活着,都要替其他人照顾家小。可惜我们都没有家小了,唯有一个瞎了眼的大哥。他用身体护着我不让我失温,直到过路的旅团将我们救起,而他却瞎了,我则成了黛侯。这就是你恨我怀疑我的依据。作为幸存者我拥有的既得利益实在高得可怕。但我若不拼不出人头地,大哥就会被扔到弃老峰上等死。你以为我这身功名所系,就只是我一人吗?”   面对袁恕的诘问,李墨一言不发。他不再用愤怒的目光瞪视谁,只是垂着头,跟吴是非一样,一时悲,一时怔。   吴是非发现自己无法正眼去看袁恕腿上的疤,她会怕,心里头堵得慌。于是去到榻旁,默默替他放下裤管,盖上毯子,不叫任何人再看见。   袁恕看起来真的累极了,用力捏了捏眼角,声音里透着嘶哑:“大哥眼虽盲,但不聋不哑不疯不傻,当年事你尽可以去寻他再证,我已无话可说。”   李墨肩头一晃,忽然古怪地哼笑出声:“就是他告诉我,是你背弃了大家,苟且独活。”   袁恕闻言简直难以置信,双眼无神地张着,浑身发颤。   “你说、什么?”   “我去与他醒酒,听他醉里恨声,连连咒骂你无耻。说你是魔鬼,只会吸着别人的血往上爬,贪图富贵罔顾伦常道义,雪原上的兄弟们死得好冤啊!这些全是他的原话,一字未加。”   袁恕直似傻了,僵硬地坐着,任凭吴是非如何呼唤都不能将他的理智拉回到清醒的状态。   “不可能,不会的!”他失魂落魄地低声呢喃,显得无助,“大哥不会如此无中生有,他明明,他——”   倏地喉间一窒,张口落红,话难尽,狠狠栽倒榻上。   二十一、缘来任重   卫戍的士兵增加了,值岗的界线也向着大帐缩至五步内,来往进出的人虽忙碌却都有条不紊,训练有素的卫士们都已习惯了默默服从。   不远处的女侍帐内也并未受到惊动,仅仅是小枫被悄悄叫了出来,跟着张萌进了大帐。徐之孺出来过两次,一回叫来了周予,另一回是去卫营调拨人员。   太远了,大帐内的一切动静都无法听到。更有甚者,内里的火光似乎也变暗了,使得映射在篷毡上的影子愈加稀薄难辨。   “是嫌太热太亮了么?也就是说——”黑暗中蛰伏的人影心下暗忖,不由得露出一丝窃喜。   不久,帐帘被掀动,医官李墨急匆匆走了出来,张萌送至门口,规规矩矩地躬身见礼。正待折回去,不防备叫追出来的韩继言碰了下肩头。她自跌撞一步,韩继言竟顾不得她,只急忙叫住李墨。二人凑近耳语,分外神秘。随后彼此施礼作别,李墨还独自离开了。   黑影遂悄悄挪动,远远跟随,直至医所外,李墨忽变了路径,往帐后走去。黑影快步追上,暗处听得一声低斥:“站住!”   黑影乖乖原地站下。   “天亮前,我要见到妻女平安!”   黑影未作应允,反问道:“成了?”   “第一剂药已奏效,喷血惊厥,目前暂以金针压制。”   “第二剂药何时下?”   “不能太快,病症有反复才显得顺理成章。先稳三天。”   “何时醒来?”   “醒?哼——”李墨狞笑,“就这样睡到一命归西去!”   黑影似满意了,点点头:“尊夫人此刻已在家中。”见李墨急往家去,微高声还拖延一时,只问,“姓韩的嘱咐你什么?”   “废话!自然是勿要将奸贼病况外泄。靠山要倒了,这帮鸡犬升天的哪个不怕?”   如此,再无瓜葛,各走各路。   另边厢,袁恕的大帐内,意外并未像李墨描述的那样草木皆兵。袁恕更是好端端醒着,只是面色确实堪忧。   适才周予悄悄来报,言说尾巴已经咬上了。袁恕恹恹卧着,无力地嗯了声,还叫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帐内光线昏暗,只剩了他与吴是非。   “幸好,李墨不糊涂!”   紧张了一夜,袁恕被救醒,她跟其他人一样高兴。同时又感到局促,为听到的那些事实,也为思绪烦乱下略略动摇的立场。   在理清楚自己的是非黑白之前,至少这会儿,吴是非不太敢面对袁恕。   袁恕侧了侧身,吐气说话便没有那么吃力:“原本便是受了胁迫,大哥所谓酒后吐真言的时机太过蹊跷,我再叫他去寻大哥对证,正显得我心中坦荡,内中情由他细想一下就豁然了。”   “嗯!”吴是非点点头,又觑一眼袁恕的模样,终究丧气地叹了声,“唉,你这又是受伤又吐血的,我真担心你肚子里这一个能不能呆得住!更怕弄个畸形或者死胎,你这条命也得悬。”   袁恕神情很是麻木,话音冷冷清清:“可笑的是,我,还有那些追随我的人,真正倚靠的就是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能保一天便是一天,纵然生下来天残地缺心智不全,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有利用,必然就要付出代价。”   “抱歉!其实昨天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靠着罗锐的宠幸才坐上这个位子的。想不到——”   “他的确可说对我痴迷,但也仅限于肉体。他从没有想过在政治上扶植我,更不可能将黛侯之位传给我。何况,我是算计他性命的人!”   说阴谋讲陷害,吴是非内心里终究无法泰然,不由得皱皱鼻子,撇过脸去:“涟侯是死得冤,费勉也冤。”又睨一眼袁恕,皮笑肉不笑,“这一步步连环相扣,你果然实非池中物。”   袁恕眸光依旧很静:“杀罗锐仅仅出于恨,比对洪徵还恨。那日我已备好素缟,只等哈屯来绞死我。没想到韩继言会公开说出孩子的事,他和徐之孺他们联名推举我为继任。七十万大军作后盾,温啓那群三公大臣也不敢轻举妄动。更意外的是,钧儿会突然弃了哈屯,倾向于我,直说要维护父上的血脉,并当众认我为亚父。哈屯含恨殉葬,温啓也只得先尊我为主。诏书上说是代世子摄政,真登了极,他们也控制不了了。说到底,两方面都是看着这个孩子。”   “嗳,你这话有点儿意思!”吴是非盘腿坐在矮桌旁,语气并不严厉,“这算又一出新的情非得已?甩锅给一个没出世的肉疙瘩?”   袁恕无力地摇摇头,手搭在额上:“之前说过,我已是黛侯,无论因为什么理由我坐到了这个位子上,既然来了,就必须做我该做的。我不能嘴上说着顺势,只享受了权力却放弃履行责任和义务,那样不叫顺势,而是投机。”   吴是非轻笑:“能说出这话来,倒还算个人品贵重的主君!”   “非姐不用取笑我。”袁恕蓦地顿了顿,“抱歉,没改过口来!”   吴是非哼笑,摆摆手:“随便了,爱怎么叫都行!气头上讲出来的话,事后再计较忒幼稚。”   袁恕合了合眼,目光有些呆滞。   “折腾一晚上了,忒辛苦!”吴是非走上矮阶来坐在榻沿儿,掖一掖毯子,好声劝他,“睡会儿吧!”   袁恕摇了下头。   “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不睡觉身体不会好,又怎么跟他们斗?你不是说不会放弃么?”   袁恕嗓音干涩:“睡不着!”   吴是非撇撇嘴:“嗯——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袁恕直望着她,忽然地,落下泪来。   吴是非俯下身,柔柔地抱住他。   “非姐,我真的想不通!”   “怎么能想通呢?”吴是非哄孩子一样笼着袁恕的肩膀,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呀拍,“人和人都是不同的呀!对于自己不曾怀有的恶意,怎么可能会理解?又有什么必要去理解?记住袁恕,坏人需要的是惩罚,而非感同身受。即便情有可原,也不该是被害者去原谅。这是我一直以来遵从的道,我的理。当然,你不必跟我一样,只是如果你愿意换个角度看待人性,也许心里会好过许多。”   “这就是你肯留下来的根本原因?”   “对!这就是我能够安于现状的原因。对曾经发生的事我始终没有原谅,也不尝试理解你做事的方式、你的立场,甚至包括你的无可奈何。我什么都不去想,因为那都是属于你的特有情节,不能编入我的人生剧本。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彼此的一名观众,在戏外目睹一切,却永远不能替对方登台演出。留下来是权衡过后的一次趋利的选择,而现在我离你这么近,是因为在同等利益阵营下,作为伙伴给予你安慰和鼓励。袁恕,你早已不是原来的阿猿了,该放弃将情感放在理智前的思考方式了。”   “如今的我,还有可以放弃的情感么?不是,全都已经失去了?”   吴是非居然咯咯笑起来:“小子,你真的学坏了!”   “坏吗?”   “坏啊!哭鼻子装可怜,得到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想要求同情和拥护。怎么着?想姐全方位宠幸你一下?”   袁恕默了好一会儿,哑声道:“是啊,非姐肯给我吗?”   原是一场刻意的避重就轻,想不到没有换来知难而退,今夜袁恕任性地选择得寸进尺。   相向的人,错过的面容,彼此都无法将对方的真心窥透。只能凭一直以来的了解去猜,去周旋,一言一语全是心机。   ——思及此,吴是非心头猛地一颤,释然了。   “臭小子!”她不痛不痒拍了下袁恕的头,放他躺下,推开一臂的距离,真诚地笑着,“想要我的心,等你好了真正有闲暇有精力的时候,再来努力吧!”   袁恕没有笑。他始终,笑不出来。   二十二、缘来晴雨   两天里张萌逮着机会就要暗搓搓追问吴是非,究竟怎么看出来李墨心里有鬼。吴是非本来还想保持一下自己身为天师的无上神秘感,最后架不住小丫头软磨硬泡,加之连韩继言也在边上起哄,一脸的求知欲旺盛,没法子,吴是非只好给他们揭秘。   “他没事儿老摸鼻子。”   张萌显然对这个答案的平凡程度很是难以接受:“摸鼻子有问题吗?”   吴是非两眼乜斜,挽一副名侦探的高深样,摸着下巴道:“你不懂,人在紧张的时候,鼻子会痒。有的人呢会皱眉头耸鼻子,有的人就忍不住会去摸一摸。李墨进来才多大工夫,我看他摸鼻子至少得有三四趟。以前没见他有这习惯呐!”   读心理学的发小那儿听来的科普,吴是非现学现卖炫耀给张萌知道。   老实巴交地张萌顿时恍然:“噢,怪不得阿言那时候老揉鼻子!”   吴是非表情鸡贼:“那时候?”   张萌噎了噎,瞬间红了脸,不可言说,但,不言自明。   羞赧局促,扭头还往外去,正撞见进来的徐之孺,慌慌张张报告:“温呵呵来了,来了!”   温呵呵就是温啓。这群小将们聚在一起最爱做的事,就是给旧贵族的大臣们起外号。温啓这人酷爱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说任何异见之前总先呵呵笑两声,故而得名。   “来就来呗!他能吃了你噢?”吴是非不以为然。   “他要进来探望主上!”   “噢,探呗!”吴是非回头一指原本就躺着的袁恕,“闭眼,装死!”   袁恕说得很淡:“别让他进来。可以动武!”   “嗯?”吴是非短暂惊讶过后十分激赏,“这招漂亮!打死都不让他进来,咱就是心里有鬼不让你知道。嗳嘿,打人我喜欢,我来我来!”   说着,就一头冲了出去,顺便把门扇用力拉上,直撞得乓乓响。   温啓被响声吓了一跳,随即看见了公牛一样横冲直撞过来的吴是非。   “有言在先,本天师顶烦你个老封建老□□老观念倚老卖老的老顽固。”   温啓半身拼命往后仰,努力不后退,也不客气道:“老臣也烦你!”   “那太好了!”吴是非叉腰挑眉歪嘴笑,“走吧,不送!”   温啓蒙声儿,须臾才道:“老臣特来探望主上,你因何阻我?”   “说啦,我不喜欢你啊,不想看见你!我今天就不走,所以你也别想进去。”   这话实在无赖透顶,气得温啓脸颊抽搐:“大胆,无礼!”   吴是非嘿嘿笑:“本座是天师啊,胆子不大能下凡来教化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么?”   温啓语塞,憋了半天蹦出一句:“歪理邪说,坑蒙拐骗!”   吴是非故意弯腰作附耳状:“啥啥啥?嘀咕啥呢?大点儿声,听不见!”   温啓心一横,喊起来:“你这坑蒙拐骗的妖女,瞒得过主上,却唬不住老臣。”   “哎哟喂,都听见了哈!”吴是非左右吆喝一嗓子,伸手揪住温啓的前襟,“辱骂天师,肆意构陷,本座很生气,我要替天行道消灭你!”   方圆一百公尺内全是韩继言布置的卫兵,都是袁恕的人,换言之他们都跟吴是非穿一条裤子。天师要降罪,“忠臣勇将”们莫肯违!于是一群人很喜闻乐见地集体围观了天师揪大司徒的胡子。   当真是一根一根揪!揪下一根吹掉,再揪,还吹掉,显得特别有耐心,也特别开心。   一开始温啓还抵抗并喝骂,后来见实在无人相帮,又疼得很,内心倍感羞辱,老脸遂涨得通红,一会儿再白一白,很快就青了。眼看着老头儿气得眼珠子直往上吊,浑身打颤,很可能要呜呼哀哉,吴是非本着尊老爱幼、见好就收的优良美德,招呼了两个不远处的卫兵过来,嘱咐他们把老司徒恭恭敬敬给送回家去了。   临了还冲着人背影挥手喊:“这半个月本天师都决定扎根在大帐为主上祈福,您老记得见我绕道走啊!不为身体健康也考虑胡子们的生长周期,老啦,毛发不比年轻时候浓密,得珍惜啊!”   就见温啓膝头猛地一软,脚底下打了个跌,差点儿没扑倒地上。   吴是非很满意,拍拍手径自回了大帐。进去就看见张萌躲在门边捂着肚子埋着脸,徐之孺在抹眼泪,韩继言则死命装酷,憋着不许自己笑出来。   吴是非明知故问:“干嘛?”   一个个都不理她,都在竭力克制。   吴是非便语重心长:“年轻人,有情绪要合理宣泄,不然容易早衰。乖,想笑就笑吧!本座准了!”   “噗——咳咳,哧,哈哈哈哈——”   韩继言捂眼,徐之孺捧腹,张萌往边上一倒,拍地狂笑。   尔虞我诈的斗争很残酷,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太紧了,渴望一次短暂的释放。吴是非给了他们一次放松。然而,袁恕依旧置身事外一般麻木,不嗔不怒,也不苟言笑。   周予担心地跟吴是非表示过:“主上这回,真是伤透心了!”   此刻望着病榻上的袁恕,吴是非多少还感到一丝反省,毕竟一月来的疏离、冷淡,情感上她自问立场从来没有改变,但处理得太过锐利了。姒儿活着时曾笑过她主张太强,不爱给人留余地。好像当日斥责袁恕贪生又慕死,对于重逢以来许多的冲突,她也没有定下心来好好听他说过一次。总是自己表达完了,才想起来听一听别人的情何以堪,而有时候,这样的倾听却显得为时已晚。   “药送来了吗?”等年轻人们笑过了,吴是非似无意问了张萌一声。张萌想起来,边往矮桌走边说:“天师方出去小枫就送过来了。因嫌烫嘴,且放着凉一凉,这会儿该是温得正好。”   吴是非点点头,还将药碗接过来,主动去给袁恕喂药。可他仍旧摇摇头,显是不愿喝。   吴是非以为他怕哭,病中娇赖,便好言哄他一哄:“回头给你削个梨吃,可甜了。喝了药病能好,咱不跟身体过不去,昂!”   袁恕还躺着不动,不喝。   吴是非有点儿怒了:“作怪呐?”   “……”   “嘿,我还治不了你了!小韩帮忙,给他扶起来。”   韩继言依言过来,俯身欲要去抱,遭到袁恕一记瞪眼,立即缩了回去。   吴是非拍拍他胳膊鼓励:“听我的!”   这群猴儿精全是墙头草,一早看出来吴是非的强势,主上在她跟前且乖得跟驯好的良驹似的。有她撑腰,韩继言便嬉皮笑脸给袁恕鞠了一躬,道:“主上,得罪了!”   言罢,托住袁恕肩背利落扶起,还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坐好。   吴是非则一手端着药碗下最后通牒:“再问一遍,喝不喝?”   袁恕轻蹙眉:“不是的,我——”   吴是非才不听他说,竟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药含住,覆唇给袁恕喂药。   屋里其余几人全看傻了,张萌更是又欣喜又觉难为情,手捂住眼睛,却张开两指宽的指缝偷看,眼中满满都是羡慕和崇拜。   可吴是非感觉不到崇拜,她也不想要崇拜。   “天师,你——”   看着五官扭曲、龇牙咧嘴眼泪汪汪的吴是非,张萌很是担心。   “嗯咳,骗砸!”吴是非说话带哭腔,眼泪当真落下来,“这特妈什么玩意儿?为什么是酸的?好涩,呜呜呜,这哪儿是药?简直就是尿。啊呸,鬼才喝过尿呢!救命,水!”   张萌赶紧倒了杯水捧过去,吴是非拿过来喝一口仰脖咕噜咕噜漱口。低头想吐,蓦地意识到这是在室内,搁下药碗跳起来往外跑,噗地喷了一草地。袖子一抹嘴,忽然放声嚎啕。那场面,以及哭声里的情感,真可谓伤心欲绝惨人寰!   张萌站在门里望外头,直看傻了,全不明白吴是非这究竟唱的哪一出。刚想出去问候一下安慰安慰,吴是非扭头又冲回来,抱住她接着哭。边哭边拿脚后跟磕上门,推着她进到里头。到得袁恕卧榻的矮阶下,倏地止了哭声,将她放开,抽抽嗒嗒指挥:“倒口水,渴了!”   余下韩继言和徐之孺也全懵了,想不通吴是非这骤雨骤晴的泪腺是如何做到收放自如的。   吴是非喝过水,还往矮阶上一坐,跟癞皮狗似的吐着舌头,也不说话,臊眉耷眼的看起来生无可恋。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一直少言语的袁恕开口喊张萌:“搁奶豆子的小柜,第二层板最右侧的小瓮,去拿来。”   张萌依言取来,又按吩咐打开,闻一闻,发现是满满一瓮香蜜。   一听有蜜吃,吴是非两眼放光宛如老鼠掉进米缸里,再不作灵魂出窍状,蹦起来抱住蜜罐子先拿指头沾了一嘴。还回头假惺惺跟袁恕扮娇羞,故作忸怩地问他:“都给我呀?”   许多天来,袁恕第一次弯起嘴角笑了。   “本来不想给的,现在别人也没法吃了。”   吴是非叼着手指傻笑:“人家手不脏的喽!不要客气嘛!”   袁恕好笑地摆摆手,吴是非又转而冲其他几人眨眨眼。属下们便也纷纷表示,天师所好,不敢分取,请务必尽情享用。   吴是非就开心地坐到矮桌旁,鼓捣着泡个蜂蜜茶喝,宛如孩童一般满足。   没多久,李墨一脸凝重地闪进门来,话不说,先看袁恕。见他平安无事,帐内众人也都随意泰然,不由得松了口气,转而压低声音不解道:“怎么回事儿?外头都传开了,说主上病危,恐怕熬不过今晚。世子的人堵着医所大门要带我回去问话,得亏我在药库。下营里头连麻衣都制起来了。”   至此,众人始恍然大悟,不禁愈加崇拜地看着吴是非。   而吴是非则捧着自己特调的蜂蜜茶,一口一口幸福地嘬着,神情荡漾。   二十三、缘来一诺   夜色总是潜行者最好的掩护,唯有星月知晓不可告人的秘密,看见了,却从来都不泄露。   本来平稳的马车不意撵上了坑洼,带动车厢剧烈地跳了下。   吴是非不确定自己是被颠醒的还是车轮嘎吱将她酣梦搅破,睁眼只觉面前黑乎乎的,脑子里乌糟糟的。   正尝试在眩晕感中努力找到平衡,耳边倏来人声:“别急着起来,最好再躺一躺。”   吴是非认得,这声音是医官李墨。   “唔——什么情况?”吴是非还跌回原位,扶额有气无力道问,“我们是在移动中?”   黑暗中难以分辨李墨的面容神情,只听见他说:“确是在赶夜路。”   “去哪儿?不是,等会儿,嘶——”吴是非感觉脑袋里如有针扎,每当意识企图涌入便痛得眼冒金星,“干嘛半夜赶路?还有,我怎么在这里?”   李墨似乎考虑了一下,才说:“避祸,去青部。”   “唔——”吴是非捏着眉骨,浑身难受,“避、什么?”   “天师喝点儿水吧?”   吴是非确实感觉嗓子眼儿里干得要冒火,接过水囊一通猛灌,喝完了人清凉脑子也开始转了,头一件想起来的就是袁恕让张萌递过来的蜂蜜水。   “卧槽!”吴是非挣扎着爬起来,狠狠咒骂,“臭小子阴我!这特么究竟什么情况?干嘛要跑?对了——”吴是非爬到车厢口掀帘子往外瞧,不由大喊,“韩继言你个瘪孙儿,给老娘停车!”   车自然没有停下。   吴是非又骂:“见人下菜碟,你个墙头草,还跑,日你奶奶个腿儿——”抬脚就要往车下跳,李墨忙拉她进来,好言相劝:“天师稍安勿躁,下官与您解惑!”   吴是非的脑袋还一阵阵胀痛,骂个人其实把她累够呛,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气哼哼道:“袁恕没跟我们走?”   李墨颔首:“是!”   “送你走是一早商量好的,为什么突然决定把我也带上?”   “主上全是为了天师的安全着想。”   “安全?我能有什么事儿?害我除了让恕儿难过,没有任何利益可图。”   嘴比脑子快,话出口,吴是非自己倒先局促了。对面的李墨也干咳一声,或为掩饰,接着道:“正因此,主上才想天师能与下官一道避走。”   “问题是,计划都定好了,万无一失的事儿,没得来我跑什么呀?他自个儿还病得起不来床,万一那谁——”   吴是非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脑子里遏制不住冒出个念头,怕得呼吸一窒。   “停车!!”她猛然冲向车头,一脚把车夫踹下去,疯了一样勒缰驻马。双驾的马匹猝然受惊,纷纷扬蹄,带得车厢狠狠翘起,里头的李墨径直从车后头滚了出来。   随行的人有的冲过去抱马,有的慌忙去保护李墨,韩继言也拍马折返,横马阻住吴是非去路。   “姑奶奶,别,别,求您!”   左右挡不住,韩继言索性下马拦腰抱住吴是非。   吴是非反肘撞他面门,他仰头避一避,脚面上却被重重剁了一脚,疼得他哎哟一声惨呼,几乎跳起来。   即便如此,他也一心一意死死抱住吴是非,没叫她轻易脱身。   吴是非警告他:“男女授受不亲!我可是天师!你小子再耍流氓,我特么回头下令阉了你,让张萌守活寡!”   韩继言明显抖了下,还嘴上求饶:“天师恕罪!主上有令,末将不敢违抗,情非得已啊,情非得已!”   边说边加一把力,直把吴是非提起来双脚离地,硬生生又给抱回车上。   “韩继言你造反!混蛋,我草你妈,放开我!我要回去!干嘛不让我走?我一个人回去不用你们护着。”   不怪吴是非气急败坏,一群人连绳子都上了,给她捆成了五花大绑。李墨在边上劝都劝不好,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轻点儿,别勒那么紧,别伤着天师!”   打不过挣不脱,吴是非从来没有今晚这样无力无助,甚至感到绝望。她被迫伏在车板上,眼前只能看见一块木板,恨得一头撞了上去。   韩继言要吓死了,赶紧手忙脚乱扶她坐起来,却惊愕于她脸颊上两挂泪痕。   “他骗我,见面到现在,一直都在骗我。还说我不信他,他又信过我吗?他又当我是什么?”   泣不成声——这样的事在吴是非的人生中只发生过两次。上一回,是姥姥没了。第二回,就是现在。   “人这辈子总是在承诺,告别的时候道再见,最后再也没见;相爱的时候说永远,最后又几个人到白头?可说的时候每个人其实都是认真的,都以为自己做得到,谁也没想着要毁约。我也不想!他凭什么替我毁约?”   韩继言默默地看着这个女人近乎歇斯底里的哭诉,不明白她与袁恕有怎样的约定,但她的话,韩继言都懂。   “就今晚,只要过了今晚。”他苍白地解释着,企图安慰并挽留。   “要是过不了今晚呢?要是到不了冬天呢?说好一起过冬天的,没有他,我一个人跟谁过?跟鬼吗?”   “您现在回去也许已经晚了。”   “那我也要回去!”吴是非嘶吼,“回去送死,回去收尸。我特么不知道这是个蠢透了的决定吗?过了今晚,我一定用下半辈子去后悔。我也不准你们任何一个人跟我回去。但我要回去,回去犯个傻。因为我既然说了就要说到做到,我要回去当面告诉那白痴,我没有骗他,我不会食言而肥。更不许他食言!”   铮然刀鸣,是韩继言的兵刃出鞘。微蓝的寒光,是属于冷兵器的飒然冷酷,却并未在破风的同时夺取性命。整齐的切口下,束缚住吴是非的绳索悄然坠落。   “马!”   兵卒依言牵来骏马,韩继言扶吴是非上马,自己亦翻身上了坐骑。   “李先生——”   李墨抬掌示意他无需多言,拱手一礼:“天师和韩都尉此去,多加小心!后会有期!”   韩继言还礼,又昂首喝同伴:“赵聘!”   前头一人高声:“赶紧滚你的,少来抢老子的功!”   韩继言无声笑了,双腿一夹马腹,与吴是非一道催马疾驰而去。   二十四、缘来舍得   名誉是什么?阶级是什么?权力是什么,情谊又是什么?   每个人生来便是独自在世上行走,父母兄弟、朋友爱人,有的陪伴了开始,有的目送了终局,但没有人看到了全程。而这些片面的折断的细枝末节的散碎东拼西凑起来,竟成为一世的人生,别人说这就是“我”。人言下的我,被看着,又被无视了的我。   ——袁恕站在辉煌的火光中,玄色的锦袍也被渲染得刺目,令所有人都敬畏,俯首称臣。而他却只想一直仰望这夜空,安安静静的,黑得那样干净。   “你总是能出乎我的预料。”垂坐在兵刀环伺下的败者双目如瓷珠,无光无焦,看起来反显得阴鸷冷酷。   袁恕目光依旧向上,神情平和,专注。   “怎么?无需审问,就地正法了?”   袁恕终于低下头来看着曾经与自己义结生死之人,问得好淡:“是什么收买了你?”   陈钊咯咯笑。奇怪他并不能看见,却准确地将双眼投向了袁恕,就好像,他心里都看见。   “还能是什么?功名利禄,人心所贪的一切欲念,价高者便可令我相从。”   “这些,我一样可以给你。”   “不,不一样!”   “如何不同?”   “那是你给我的,不是我自己挣的。你永远在我之上,所有人只是因为尊敬你才顺便尊敬我,我就像是你的一块附属品。这叫什么?沾光儿!我活着要一辈子沾你的光儿。想想就恶心得活不下去!”   袁恕面露悲悯:“难道投向他处,你就不是附属么?到头来,你依旧是在沾别人权力之下的光而已,并没有差别。”   陈钊双眼猛然张大,瓷珠一般的瞳仁仿佛随时将要弹射出来,将眼前人洞穿。   “那也好过沾你的光!”   “所以其实,你只是恨我罢?恨我活下来,爬得比你高,得到的比你多。”   “对,我恨你!恨得夜夜睡不着觉!”陈钊暴起怒哮,“为什么瞎的不是你,瘸的不是你?为什么那一百鞭子没有要了你的命?为什么每次你都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一个奴隶,比贱民还低贱的杂种,名字都不配拥有的玩物,却一步登天,为什么?我不甘心,啊啊啊——”   利欲熏心的狭妒者受制于强悍的卫兵,只能卑微地叩拜在地上,用语言揭示内心的黑暗。他的恶直白而单纯,甚至连自己都不屑粉饰与辩驳,断绝了一切念旧的可能。   因此袁恕谢他,真诚,也冷漠:“谢大哥让我可以毫无愧意地杀你!谢你,先断了兄弟之义!”   剑光一霎,裂帛分襟。袁恕将割下的衣摆扬手散在风里,从此再无手足。   加诸在身的压力猝然消失,陈钊茫然地爬起来,努力收听起周围的动静。便只闻长斧曳地摩擦出撕裂的凛音,替代了丧钟。   陈钊明白了:“你竟然,真的要替他来灭我的口!”   袁恕背手侧身,君者威仪:“不是灭口,而是诛逆!”   “你以为今次不挑破,就能天下太平了吗?”   “那你又以为,我挑破了,这天下就可以太平吗?”袁恕复仰头望着天上了,“从我坐上这个位子起,身边就只剩敌人了。而这些人里,有的是我必须留下的,有些是我应该留下的,留下来,将来好有一天把这一切都还回去。我恨罗锐,只是恨他这个人,但其实,他对我很好。他的血脉,决不能断送在我手里。这是我欠他的!”   陈钊愣住,颓然跌坐。   “不可能!”他痴痴呢喃,“这世上没有人不贪爱权力,你怎么可能放手?骗人,你说谎!”   “也许是在说谎呐!”袁恕忽笑了下,“谁知道呢?真到了那一天,可能就变了。不过今天,我还想将信念贯彻始终。”   陈钊看不到袁恕递给刀斧手的那一瞥,唯敏锐地听见了空气中的搅动,明白长斧已悬在顶上。   “哈哈哈哈,你就是喜欢装腔作势,显得自己很高洁是吗?你当你是谁?圣人吗?呵呵呵,想得美啊!”陈钊骤然起身漫无目的地奔跑,口中大喊,“我是被收买的,真正要害主上的人是——”   “逆贼狂悖!”   一柄银枪直刺陈钊咽喉,堵住了呼之欲出的答案。周予的骑枪队亦将陈钊团团围住,十数领枪尖齐齐扎在他身上,几乎与周予同步。他连最后的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便惨烈地僵死在夜晚的草地上。   月光偏洒,照见一地腥色。   ——这是陈钊人生的终幕,也是吴是非奔来时看到的第一幕。   “你们怎么?”袁恕讶然过后,面色□□,快步走上前握住吴是非手腕,“受伤没?”   吴是非立着没动,目光仍直直落在死状可怖的陈钊身上。   韩继言忙解释:“回禀主上,我们并未遇袭,是天师她……末将无能,未能劝阻天师,请主上降罪!”   说着便卸刀跪地,慷慨领罪。   袁恕又一诧,旋即明白。   “非姐?”一声惶然的轻唤,眼神中分晓了亲疏,此一夜,吴是非又被自己推远了。   吴是非没有表现得激烈,仅仅勉强笑一下,无意识地频频点头:“挺好的!你,没事儿,是吧?能下床了,嗯嗯,不错啊!”   袁恕看着她撤了半步,手指攥紧,虽未挣脱,但亦绝不相牵。袁恕哑然,眸光一黯。   边上周予情急顾不得礼数,抢上前来分辩:“不是主上下的令!是刚才这人想——”   “我知道啊!”吴是非还在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镇静,“我听到他喊的了。没什么啊!我也杀过人的,何况逆贼该死嘛!不用解释,我都懂的。我就是,就是——”   她终于偏过头去,不再看袁恕,更不想看死去的陈钊。   “你怕我阻止你?”   面对吴是非单刀直入的疑问,袁恕只是沉默。   “你觉得如果是我,一定会逼问出幕后主使,然后以牙还牙?”   袁恕仍不作声。   “噢,清楚了!”吴是非望着袁恕的眼睛,突然就懂了,“那你还找我干嘛?关心一下我好不好,接着让我看你大义凛然地舍身成仁,给你哭一嗓子?”   “不是!”   “不是什么?总说我急,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好啊,说啊,我现在就在这儿听你说。你告诉我,一个成天悲观地想着自己死后该如何如何的人,为什么费吃吧啦地非追着我不放?你缺火种吗?我给你啊!我什么都给你。所以麻烦你告诉我,为!什!么!”   袁恕摇摇头,自己也往后跌退几步。   不知道啊!   ——袁恕其实也没有答案。也许仅仅是舍不得,也许是胆怯,每每矛盾地在进退间徘徊,从一个笑容,到一声呼唤,最后只想她伸手过来依依地拥抱,袁恕觉得自己是贪了。贪一刻一天一月一年,自己什么都不怕,她也什么都不想,傻子一样坐在一起看花看天,看时间蹉跎地走下去,不问以后。   因此不想她走入阴谋中来,想她总能置身事外,随时可以走,走到哪儿都是她自己,是自由的。不许人情牵绊,不叫政局祸连,安安心心堂堂正正地做吴是非,最后,干干净净地回家去。   “啊,她是要回家去的!”袁恕一直记得这件事,“她想回家,很想很想!”   如果终将离散,莫不如,就这样疏远吧!   袁恕望着吴是非笑出来,礼貌而客套:“夜深了,天师该累了!本侯还有公务,少陪!周予,送送天师。韩继言——”   他不怒而威地叫起韩继言,头也不回离去。   吴是非目送那方背影渐行渐远,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二十五、求而不得   吴是非闷头走回大帐的路上,周予没话找话,叽叽喳喳将这夜种种经过一股脑说给她听。   这孩子本是一群人里年纪最小的,都未及弱冠,枪法好,箭术也不赖,就是生性腼腆,不着甲不弄武的时候,任谁都难瞧出他实际阵前勇武军功卓然。说起来,他也是几人里出身最好的,虽非贵族、仕族,总是良民阶层,可以受教育,也能得到被推荐入职官衙做小吏的机会,较之贱民和奴隶委实安稳自在多了。   可他偏偏自愿从军,总将生死系于锋前。他跟士兵们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铺,每天在练兵场上摸爬滚打,渐渐地就有了伙伴,成了兄弟。   如今他称做“哥哥”的那几人也能凭自己的军功崭露头角了,他反而像自己得了荣誉一样,比他们更感到高兴。   越说情绪越高昂,渐渐忘记了适才的残酷。军内哗变,首恶遭诛,消息传来,今夜依计在步兵营守株待兔的徐之孺和姚晋也如周予对陈钊做的那样,不问不纵,将起事的武官就地戕杀。这是一场不需要审问的平叛,敌我双方都默契地选择掩盖,维护住表面的稳定。   吴是非不是不懂权力平衡中的灰色选择,她只是尚不习惯那个精于算计的人是袁恕,不习惯这样子反反复复地隐瞒又和解。然而真正令吴是非难过的是,她的小奴隶已经不再能与自己心无城府地说笑。用“长大了”来形容太过敷衍,吴是非更觉得袁恕其实像是老了,忘记了天真和单纯应有的样子。   聪明和奸诈,听起来有差,差的,无非就是一颗心罢了。   “那什么,天师好好歇息,末将告退!”   周予近乎落荒而逃,只把吴是非留给了内心同样忐忑局促难安的张萌。   而吴是非并无心谴责任何人,更不想追究什么,她只是感到疲惫,独自在小床边屈膝缩起来,眼睛望着双脚,累得睡不着。   张萌误会她是在用沉默表示抗议,兀自喋喋不休地解释:“不关奴婢的事!奴婢真的不知水里掺了迷药。奴婢更不知道,天师您会,会那样给主上喂药。”   吴是非讷讷地“唔”了声,很是心不在焉。   张萌又说:“那个蜂蜜茶也是阿言去外头新添了水来泡的,奴婢、奴婢,啊,天师也不要怪阿言呀!他身不由己的!”   吴是非仍旧不说话,呆呆坐着,眼神发直。   张萌愈加慌乱:“天师千万不要生主上的气,他真的是担心您的安危!您不知道,方才外头乱哄哄的,打得可厉害了。主上又病着,帐内就奴婢与小枫两个草包,小枫吓得直哭,还是主上安抚的。哎呀哎呀,多亏小周,不是,周校尉沉着!他一个人在外头就把叛贼全都制伏了,否则主上若有闪失,奴婢当真万死莫赎!”   这时候,吴是非忽昂起头来,眼神浑浊地看着张萌,软绵绵问她:“就周予一个?其他人……哦,对,韩继言和赵聘跟我们走了!他应该留下韩继言的,韩继言是最好的,最好……”   张萌终于意识到吴是非的反常,便过来搀一搀,顺势探她的额温。   “我没事啊!”吴是非仿佛浅醉,“药劲儿没过去,迟钝!”   张萌嘟起嘴,满脸歉意:“这个蠢阿言,麻药搁那么多,马都药翻了!”   吴是非身体钝,脑筋子还是好使的,立即听出来:“不是你等会儿,我捋一捋。你家主子故意犯别扭,激我喂他喝药,让我用掺了迷药的水漱口还喝下去,接着,韩继言那小子又在我的蜂蜜茶里下了麻药,是这个顺序不?”   张萌猛点头。   “嘿,我去!多大仇啊?一份药不够,还双管齐下,妈的,变成白痴怎么办?”   张萌也是一脸苦闷:“因、因为天师喝了迷药后虽昏沉沉的,可老也不睡,主上就、就让阿言——”   吴是非顿时精神了一半:“我饶不了他!”   张萌急得连连摆手:“天师不要罚阿言啊,不要罚他!”   “谁说他啦?我说你家主子!”   “天师也不要怪主上呀!他也是逼不得已的,您老不睡,阿言他们就不能把您搬到车上去。您一贯睡得不好,谁知竟连迷药都药不倒您,也真是天赋异禀。”   吴是非怒目圆瞪:“姑奶奶抗药,怪我咯?!”   “不是不是!”张萌真的快哭了,感觉说什么都不对,恨不能就地刨个坑把自己活埋了。蓦地脑海中灵光一闪,踉跄爬起来跑到原先存蜜罐子的那张矮柜前,嘁哩喀喳在柜子最下层里翻出大捧羊皮卷,悉数抱过来堆在吴是非脚边。   吴是非眼神已经重新变得迷迷瞪瞪,压根儿懒得动手去拿起羊皮卷来看究竟,张萌就一张一张展开摊在她膝头。   “都是主上画的!”听张萌的语气,很是自豪,“主上画画可好了,跟真的一样。您看他把您画得,这眉毛眼睛,还有您这笑,呵呵,连您爱歪嘴都记得!”张萌每摊一张就指着画中点点细节给吴是非看,好像吴是非自己不能认得那是谁一样。   可又恍惚,这画上的,当真是自己么?   吴是非阻止张萌继续展开新的羊皮卷。她将曲起的双腿放下来,跪坐在一地画卷里,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或大或小的皮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的确每一张都是她。有些含了背景衬托,草原或者湖泊,有遍地的野花和浮在空中的白云;有些是动态的,骑马、舞棍,或者仅仅伸个懒腰;最多的是静态,仰望天空的侧颜,扶案支颐的浅笑,另有抱着某人的胳膊睡熟的酣然。   吴是非拿起描摹睡姿的那一幅,意识进入了绘图人的视角,侧卧着,相依着,静静地看着。   ——那是袁恕!   能让吴是非相拥着睡得无牵无挂,这世上只有袁恕。吴是非对他身上柠檬馨香的依赖就像是一种难以根治的瘾头,无药可解,每一天每一天,越陷越深。   吴是非喉咙发紧:“他,几时画的?”   “有闲暇便会画一张。主上来的时候随身没有多少像样的行李,就几张反复拭用的羊皮卷,上头画的都是您。为这事,主上还与先代有过争执。后来怎么和解的奴婢不清楚,只记得当时吵得很凶,主上还病了一场呢!睡了得有三天。也就是那之后,先代纳了主上为侧室。”   “噢!”吴是非脑袋里胀胀的,眼睛也胀胀的,胸口觉得闷。她知道那三天意味着什么。洪徵死了,可能的标记影响减低了,罗锐用袁恕的命试探血枷的约束力,最终将他占有。   对这样一场你情我不愿的结局,袁恕只庆幸过往的污名得以洗脱。吴是非曾经以为那是他在自我安慰,此刻她恍然,袁恕是在淡化她的嫌恶感。并非不在乎,只是袁恕更怕吴是非在乎!   素描的笔触与这异世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炭笔再用力也无法在坚韧的羊皮卷上留下刻痕,但那些画上的每一笔都似历久弥新。就好像刺青着墨,点进了发肤,渐渐凝结成了难以洗去的永固。吴是非不确定袁恕在同一张画上反复勾勒的次数,唯有每一双眸下的瞳仁都涂得发亮,鲜活一如真正的墨瞳,好深,好美!   吴是非沉溺于画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张萌如何出去的,她都不曾留意。   模糊间,听得外头喧闹吵嚷,人员聚集起来又簇拥着离开。张萌回来了,手足无措地告求:“奴婢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吴是非头也未抬,几乎下意识地问一句:“去哪儿?”   “嗯,这,奴婢,奴婢——”   吴是非摸索画卷的手蓦地停顿,缓缓仰起头来蹙眉望住张萌。   猝不及防地,她一跃而起直往外冲。   张萌追在她后头喊:“天师慢点儿,小心!”   吴是非不顾一切朝袁恕的军帐跑,头重脚轻果然摔成了前滚翻,手掌上皮都擦破了。爬起来又跌,双腿实在不听使唤。恰好张萌赶上来,急忙将她搀扶。   “妈了个巴子的韩继言,我非抽他不可!”吴是非醉酒一般骂骂咧咧往前跌撞,浑身冷汗热汗掺在一起,累得气喘吁吁。   好容易奔进军帐,意外韩继言并不在,唯见周予跪在靠榻旁孩子样哭泣,榻上倒卧着神魂无知的袁恕。   “恕儿!”吴是非扑过来挤开周予,捧住袁恕的脸轻轻拍打呼唤,“醒醒,袁恕,醒醒!怎么回事啊这是?”   她扭头冲周予喊,周予尽是摇头,哭得口齿不清:“不、不知道——呜呜呜,主上,主上在训斥韩哥,忽然就晕、晕——”   “韩继言呐?”   “他去接应赵参领了!”张萌也在抖,脸都吓白了,“方才就是他在帐外唤奴婢,要奴婢来伺候主上。可、可这——”   吴是非快被这俩年轻人气死了,直吼起来:“愣着干什么?叫大夫去啊!”   这话周予听进去了,麻利爬起来边哭边跑了出去。好一会儿,医官被连拖带拽地拉进军帐。吴是非一抬头,来人她熟,是李墨的徒弟齐允棠。医药之事不可马虎,非可信之人不敢用,李墨不在,诸事早交代给了这个徒弟。师徒如父子,无论医术还是立场上,齐允棠都堪用。   于是吴是非迅速让到一边,将袁恕交由齐允棠诊治。转回头却看不见周予,循声朝帐外探看,却见小子蹲在门外头仍在止不住地哭。   是时,徐之孺和姚晋平叛回来复命,先看到哭得发抖的周予,又闻袁恕状况,不由得懊恼不已。   “就说别让小韩走!我跟赵蛮子搭伴儿,小周去兵营,蛮好的!”姚晋急得一个劲儿挠头,“小韩心软,他——”   徐之孺拿胳膊肘狠狠撞了下姚晋的横膈肌,不许他再说下去。   然而吴是非完全明白姚晋的言下之意,凉凉瞥他一眼,反呛他:“不送我走,压根儿就没这事儿!”   姚晋吃瘪,捏着鼻子不敢再吭声,只跟徐之孺一起垂首恭立一边。   意外,周予依旧哭哭啼啼,抱头嗫嚅:“不是的,不是的!全是我不好,是我,是我——”   都是共同浴血的同袍至交,战场上生死与共,素日知根知底也少有秘密互相隐瞒,是以徐之孺和姚晋对小周予如此的情状很是不解。毫无避讳之意,他们正待直言相询,吴是非却拨开二人,跟他们说:“进去守着!”自己则伸手抄住周予后衣领提溜起来,揪着人往远处走去。   徐之孺和姚晋站在军帐门口望着他们滑稽的背影,面面相觑后,各自困惑。   二十六、求浆得酒   又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韩继言和赵聘才返回玄部大营。   相比韩继言的看似无恙,赵聘却惨多了,衣甲上血迹斑斑,蓬头垢面,一只眼还被刀划了,绷带缠了半个脑袋。   其时,袁恕已搬回大帐养病,二人低着头跪在袁恕跟前,大气儿都不敢出。   “就这样?”   袁恕膝头笼一袭轻裘,目光凌厉地盯着他们。   韩继言暗自觑了身旁的赵聘一眼,恰巧他也鬼搓搓往自己这边瞟,视线相撞各自躲开。官大一级就得出来担待背锅,韩继言心中暗叫一声苦,硬着头皮上禀:“是!李先生一家平安。于将军亦代传荣侯对主上的问候,主上可放心!”   “放心!”   复述的两字语气暧昧,令人难以捉摸。韩继言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索性匍匐叩拜。   其实回来到现在,只营门口至大帐这一路,见一个人便数落韩继言,他自觉已经被口水泡浮了。就连爱侣连心的张萌言语中也充斥着埋怨:“都怪你惹主上发那样大的火,伤气还伤心,整昏迷了一晚上。我们都吓死了,小周哭得眼肿嘴肿。”   彻夜奔马,连番恶战,回来还挨白眼,纵使韩继言行伍出身皮糙肉厚一贯心大,如今也是很有些玻璃心小委屈。他且纳闷,自己临走时候把主上托付给周予,主上虽形容颓唐但意识还在,怎么就突然昏厥了?   回想当夜,一进军帐袁恕劈头盖脸将他一通臭骂。却不怪他未能阻止吴是非冒进回营,而是担忧他走后李墨全家的安危。   因为李墨并不知道幕后主使者为何人,而在他人看来,他倒有充足的理由怨恨并且谋害袁恕,这实在令他具备了一切被推到人前当替罪羊扮演大反派的条件。对手同袁恕一样,都是计分了两头,一边策划军变,一边安排自保。而袁恕则是既要自保,更要保身边人一世平安,他不会弃李墨于不顾。   事实上,那一夜双方的重点都已不在步兵营和大帐前的较量。从李墨被吴是非揭穿开始,军变的结果几乎可说是注定,彼此斗的便是李墨的生死,是诡计利用之下对人性的拷问。对手问袁恕:“弃子堪用?”   袁恕便用行动回应:“道不同,胜者谓强!”   所以他派出了韩继言。想不到托付隆重,却惊见小子折返,全局皆乱,或将满盘输。他甚至怒极蹬了韩继言一脚,喝他:“今夜李墨一家若有闪失,你也别回来见我!”   韩继言身形晃了晃,还跪好,领命:“是!”   伏地一拜,起身便要走。不料才转身,袁恕这里骤发眩晕,直向前栽去,幸被韩继言及时托住,搀到靠榻上坐一坐。赶巧,周予在外头喊报到,韩继言便叫他进来,将袁恕托付了,自己着急去点齐人马驰援赵聘。   “等等!”终究,袁恕还是呵护爱将,让周予去案上取一枚金令箭交在他手里,好好说,“玉骢千乘营凭你调拨,平安回来!”   一声望平安,脱了君臣,去了尊卑,只是当年军营里勾肩搭背祸福同当的兄弟。韩继言接令箭百感交集,再叩首,飒然而去。   结果,回来了是兄弟的都不给好脸色,是君臣的脸色也不好,韩继言不禁想哭,暗自慨叹:人生啊,你也太艰难了!   “功说完了,来翻翻旧账,算算过吧!”   就在韩继言胡乱琢磨的空档,袁恕终于发了话。好赖是个方向,秋后算账总好过冒揣君心。韩继言应一声:“是!”脑子里已飞快开始给自己罗列起了各种大不敬的罪名。   不等他自白,始终闷声大发财的赵聘总算熬不住了,身子一挺,脖子一梗,声音洪亮地跟袁恕求情:“主上不能罚小韩啊!要没有他及时赶来,我们这一伙早一个不剩全折里头了。他一个人砍翻人十个,帅得我都要爱上他了!”   “噢?”袁恕眼中似笑非笑。   而韩继言则恨得咬牙切齿,当着袁恕的面径直伸手过去死命拧赵聘的腰,疼得他挤眉弄眼龇牙咧嘴。   “嘶——干嘛呀?”   韩继言还伏低着,稍稍侧过脸自下而上瞪他,拿嘴唇比了两个字:“闭嘴!”   “怕什么?我全是据实禀奏!”   韩继言即时死的心都有,干脆爬起来捉住赵聘后脖颈将他按倒,同时自己也躬身请罪:“主上息怒!主上息怒!”   袁恕歪过头:“本侯说过我生气了吗?”   韩继言顿了顿,赵聘趁机一记青牛甩头挣脱开来,还大大咧咧道:“就是,主上心里明白着呢!”   袁恕又看赵聘:“听你的意思,是知道本侯将会如何奖惩了?”   赵聘昂起头:“反正小韩的功劳没跑!”   “他当都尉以来该有的封赏都到顶了,你看,本侯还能如何奖励他?”   赵聘顿时矮了气势,半身往小腿上一坐,挠挠头很是苦恼。   “那要不,再给升升?”   “他加官进爵,你服气?”   “嗯——”赵聘皱皱鼻子,“说实话,臭小子跟末将别苗头,本来就大我一级,再往上升,末将岂非输定了?不过——”   袁恕睨着如坐针毡的韩继言,漫不经心道:“不过怎样?”   “不过别人要是升官加爵末将定管不服气,臭小子升官儿不服归不服,可是末将心里头高兴。他衬得起这身高官厚禄,实至名归呀!”   想不到亦敌亦友的同袍居然能讲出这等情真意切的话来,眼看着韩继言愣了下,随即脸蹭的就红了。赵聘乐坏了:“哈哈哈,瞧你这怂样儿,娘们儿一样!”   韩继言呛回去:“还不是你说那些肉麻人的话,恶心死啦!”   “我说那都是大实话!你人长得没我帅,功夫确实棒,夸夸你怎么啦?别矫情啊!”   “嗯哼,你帅!帅得人家小姑娘恨不能以身相许。”   赵聘突然噎住,继而叫嚷起来:“谁谁、谁家小姑娘?你少胡说!”   韩继言笑里透着坏:“还有谁?这一路上就只李先生的千金那一个小姑娘,告别时人都哭了,抓着你手不放。那时候你给人家说啥啦?”   赵聘扑过去企图捂住韩继言的嘴,不叫他继续说下去。   却听一个声音凉凉自门口飘过来:“噢哟哟,原来李墨家的小女儿看上赵参领啦?!”   二人回头,就见吴是非领着张萌从外头进来,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没睡好,只差直接写上“生人勿近”几个字了。   “啧,”吴是非径自在侍女的小床上坐下,支肘托腮,哀其不幸道,“又一朵鲜花英勇就义了!”   赵聘性子直脑筋也直,一时没反应过来吴是非说的是何意思,韩继言可是听懂了,跟张萌两个毫无顾忌放肆笑起来。笑了一半方想起袁恕还在,自己正接受主君的叱问,立即捂嘴噤声,还忍不住拿眼风偷偷觑一觑袁恕面色。   而张萌则在路过他身侧时勾足不着痕迹地踢了他一脚,随后将手里端着的托盘在矮桌上搁下。韩继言看见,托盘里有三只木碗,都在冒热气。   张萌捧起一只碗小心翼翼奉到袁恕跟前。袁恕接了,她又回来捧过剩下的两只碗一一递给韩继言和赵聘。   他俩虽也将碗拿在手里,但望着其中所盛的红中带褐的深色液体,一时摸不着头脑。   “愣着干嘛?”张萌催促他们,“天师赏你们的,快喝吧!”   韩继言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天师,赏的?这是——”   “黑砖茶呀!加了香蜜,可甜呢!”   “加、加了蜜?!”   韩继言头皮一炸。看赵聘,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手中端着的仿佛不是茶,而是牵机药。   “能、不喝吗?”   看韩继言畏缩的神情,张萌不但不心疼他些,反而明知故问:“为什么不喝呀?”   “不渴,呵呵,不渴!”   “不渴也要喝嘛!天师特意煮的,特别浓特别香,你看主上都喝呢!”   二人赶忙抬头去看,果然袁恕已经在喝了,并且神色自若。   主上做表率,暗忖大约真的只是加了蜜的香茶,韩继言和赵聘对视一眼,各自一点头,简直像要壮士断腕一样,同时捧起碗抿了一口。   “噗啊——”赵聘直将半口茶喷了出来,苦着脸道,“妈呀,咸死了!”   韩继言没吐。非但没吐,还一仰脖子,咕嘟咽了下去。   赵聘不禁好奇问他:“你那碗没加盐啊?”   “没!”韩继言吸吸鼻子,清清喉咙,压抑道,“是醋!”   赵聘不信:“不可能,醋多酸,你闻不出来啊?还喝?”   韩继言壮烈道:“你敢不喝?”   赵聘想了想,确实不敢。转回头,却不合时宜地想:“主上那碗,不会也——”   韩继言打了个寒噤,拿眼神与张萌相询。不料张萌扭过脸,一声不响走去边上不理他二人。   赵聘实在好奇,就撺掇韩继言去问。韩继言也是犯傻,居然真的问袁恕:“主上,茶,好喝吗?”   袁恕不以为然:“还行!”   韩继言又开始生出不详的预感:“还行是、是什么味儿啊?”   “想知道?自己尝尝呗!”遂将碗交由张萌端给他二人。主君的食器,怎敢共用?韩继言吓得连连摆手。   袁恕却眉一挑,冷冷道:“尝尝!”   赵聘悔得肠子都青了,眼看着韩继言再次慷慨赴义一般接过碗来。顺眼一瞧,茶汤颜色先就跟他们喝的很不一样,不透,还浑。韩继言战战兢兢把碗搁在鼻下闻了闻。   “嗯?”他蓦觉奇怪,“这不像茶呀!”   听他言,赵聘也凑过去闻了闻,皱起眉头嘀咕道:“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韩继言附和:“好像就是药。”   “本来就是药啊!”张萌白他们一眼,还将药碗拿过来奉还袁恕,“主上吃得那样苦都没吭声,你们喝个茶咋咋呼呼的,不爷们儿!”   听话听音,韩继言算明白自己的恋人已经完全投靠了吴是非,帮着她来整蛊。   天师不能得罪,自己的媳妇儿更不好得罪,韩继言一咬牙,端起碗来将醋茶一饮而尽。直酸得牙倒鼻涩,登时眼角挂泪。   他一就范,赵聘骑虎难下,只能万念俱灰跟着把盐茶喝下。齁得他嗓子都哑了,不顾主君在上,夺过矮桌上的茶壶直灌凉水。   闹过一阵,才想起自己身在此处的缘由,赶紧跪好,却听张萌笑声清泠,全无顾忌。悄悄抬头去看,发现原来袁恕亦扶额闷笑,显是心情愉悦。而吴是非则已在小床上躺下,合着眼,不知睡着否。   韩继言察言观色,便大着胆子问一句:“主上,我们,这个,还罚吗?”   袁恕反问:“你说呢?”   韩继言摇摇头:“末将不知!末将不觉自己有功。”   “但也无错!”   “嗳?”   “噢,不是无错,而是功过相抵!”袁恕忽正色,“韩继言听谕!”   韩继言和赵聘双双伏低。   “忠勇杀敌,功劳斐然,擢升三品云麾将,赐金带。然则,抗命不遵,险铸大错,该当死罪!念汝过往功勋,革去将军之职,褫夺金带,暂留用军中。服气否?”   韩继言高兴透了,乐呵呵接下谕旨:“服!一百个服!”   赵聘可不服:“留用是几个意思?那是官儿啊还是小卒子?”   韩继言打他头:“烦不烦?当卒子怎么了?我乐意!”   张萌都嫌弃他:“你说你个赵蛮子,主上都说功过相抵了,还问,笨得牛一样!”   “别侮辱牛!”想不到吴是非竟未睡着,仍旧合着眼,懒洋洋抛过来一句,又把几人逗乐了。   赵聘语塞,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很是有趣。   “赏罚听完了,还喝茶吗?不喝就麻利儿滚蛋!”   吴是非的加料蜂蜜茶任谁都不想再喝了,又得袁恕首肯,二人叩头谢恩便退了出去。   “药!”   对袁恕,吴是非也是一副爱答不理又不容转圜的霸道。袁恕摇头笑笑,还将床头的药碗拿起,顺从地喝下。   “睡觉!”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只说完后自己翻身面朝了里侧,当真预备攒个午觉。   袁恕看一眼张萌尴尬的苦相,自己亦是无奈苦笑。   二十七、求仁得人   安静是一种美德,但天师吴是非安静下来则不令人觉得人品高尚,反而在空间里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气氛来。   经历过叛军事件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天师话少了,跟谁都冷冷淡淡的,维持着奇妙的距离。   诚然,天师心情不好的时候话一贯也少。她心情不好主要就是因为睡不好。睡不好的天师通常会将语言简练至“唔、不、呸、滚”四字范围内,如果连这四个字都不说,那不用怀疑,对方一定是直接遭受暴力攻击了。   而现在天师话少绝不是因为睡眠不足导致的心情不好,她单纯就是心情不好,脸上的神情宛如夫子面对一群数算一加一等于二都背不出来的智障,看谁都是无药可救。   但同时,她依旧睡得不好。于是人们惊悚地意识到,睡不好和心情不好这两种不好无法在天师身上达成统一,可能才是她变得安静的根本原因。换言之,所有人都晓得她为什么睡不好,却再也无法据此推测出她心情不好的结论。再换言之,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基本思路是,肯定有哪个作死的混蛋把天师得罪了。不过嫌疑人一定不是周予。   因为几乎同时的,天师连骂娘都变得简洁明了之后,她差遣小周予做事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甚至可以说是用人唯“周”。周予倒是不怵,还乐呵呵的,让干啥就干啥,从不打回票更不犹豫,应得特别爽气。   这两人后来的亲密程度,已经令张萌都感到吃味儿了。她觉得自己失宠了,不再是天师身边最重要最信任最疼爱的心腹小甜妞,即将成为喜新厌旧里的那个旧,糟糠下堂里的糠。   直到吴是非向袁恕要求的独立小帐搭好了,她挽一副令行禁止的冷漠表情让张萌收拾东西跟她搬家,张萌微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还以为自己白日梦好,想得太美呢!   回过神来第一句话,她居然问吴是非为什么。   吴是非垂睑眯眼,瓮着鼻子道:“你不跟我走谁跟我走?一早说好的,你想喝茶呀?”   天师请人喝茶基本都是加料的,除了主上和周予无一幸免。就连世子罗钧都难逃毒手,喝下过掺了臭椒豆粉的黑砖茶,喷嚏打得感觉脑仁儿都快从鼻腔里崩出来了。那以后,他没事儿便不太敢去大帐给亚父请安,因为只要是白天,亚父在大帐,天师也一定在大帐。天师在大帐,一定请他喝茶。   张萌是断然不想喝吴是非的茶的。万幸,她压根儿也不用喝。能给吴是非当女侍,她简直心花怒放,立即不觉得委屈了,手脚麻利地把吴是非的起居用具都搬到新帐里。弄得袁恕很是哭笑不得,要揶揄她:“看来往日是我慢待你了!”   张萌吓得扑通跪下,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主上恕罪!主上误会!奴婢就是,就是,跟天师亲!”   “嗯,与我也是不亲!”   “不不不,奴婢的心永远向着主上!”   “你的心难道不都向着韩继言么?”   “啊?呃——”张萌语塞,一时间焦头烂额,觉得自己身为女侍的职业生涯约摸要完了。   当然,最终她是没完。谁都没完!日子就这么一天一月地过着,不知不觉到了深秋。   天一冷,吴是非睡得愈加不好。确非帐内保暖差,实在吴是非睡相糟糕,天气暖和时她摊手摊脚再揣个被子,倒也没什么要紧。大冷天儿她一翻身就把被子掉床下去,冻得够呛从梦里惊醒,哆哆嗦嗦捡了被子再裹严实,却是很难二度入睡了。于是值岗的卫兵经常就能见着,半夜三更一坨兜头盖脸包在毛绒大被里的人影从天师的小帐鬼魅般晃悠出来,径直入了隔壁主上所居的大帐。   都知道是天师,也都知道主上一贯夜里门不落栓,士兵们就是纳闷儿:“天师就住在大帐里不好么?何必成天这么折腾?”   可吴是非就是要折腾,折腾得所有人都怕她敬他躲着她,俨然她才是玄部的天与地,凌驾于君亲师之上,一言九鼎。   反观尊贵的黛侯袁恕则与忐忑不安的臣下们正相反,每天置身于此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中安之若素,日子过得倒是泰然。   确也不能说两人关系恶化,毋宁说,天师其实变得勤勉了,爱管事儿了。细究起来,也是叛军事件之后,从来顶着天师头衔吃空饷懒得加入政事讨论的吴是非,居然雷打不动成天跟在袁恕身边旁听一切的君臣会议。也不白听,还给意见。并且兹要是温啓都一干贵族老臣以及世子罗钧提的议案,她要么不动声色,要么一针见血戳到死穴,通过或者驳回绝无二话。敢跟她有异议,直接就请人喝茶。   一回两回试过,非但喽啰们老实了,便是温啓为首的一班三公老臣都感难以招架。不止是怕喝茶,最要紧,天师说啥黛侯袁恕总笑笑道:“天师所言确是有理,诸卿以为如何?”   随即世子罗钧立马跳出来反对,俩人就掐。可天师已经掌握了安静的力量啊!她不再热衷打嘴炮了,掐不过两轮便会让人把自己的棍子递过来,揪起世子出去真打架。   每回都是世子输。   每回输完,世子下一次还要接着跟天师抬杠。他们一抬杠,旧贵族们就仿佛身在修罗场,站队不好,不站队貌似也躲不过去。   最后还异口同声:“主上英明,自有圣断!”   于是袁恕推行任何举措都是朝野顺服,人心所向。   吴是非懒洋洋评价说:“这叫威望!”   而韩继言等人则相信:“这完全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啊!”   顺的是主上,逆的是天师!   大家觉得,这俩果然妥妥仍旧是一家的。   另外,年轻将领们还注意到,爱跟天师抬杠的世子每回打架输了就会被周予指导武艺。这自然也是天师指名让周予去的。但指导第二天周予走路都会瘸,有时还得扶着点腰,简直跟做了一天农活似的,精神萎靡。   周予一萎靡,主上袁恕就暧昧不明地笑,随后放他一天假休息。而天师吴是非则定管会遣人送一只砂锅到他帐里,砂锅炖的也必然是特浓羊肉汤。   大家就又觉得,这三人才是一家的。周予是亲生的心腹!   结果,野生的心腹们全都眼红了周予。不过他们不排挤欺负他,哥哥们还待他今昔如昨,他们只是,总抢他的羊肉汤吃。   就这样揣摩着、胡闹着,担心也开心地迎来了草原上第一场雪。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纵使以往体格匀称,到了孕期后段,袁恕的腹部也终于变得客观起来。他也不太能坚持久坐,长时间地与臣下们议事。偏偏白部在这凛冬将至的时节里异动频繁,边界屡有冲突,难免人心自危,骇怕战火将燃。   每个人都咬牙恨着,但如吴是非这样并非耿直中人却也理解辉侯的打算。趁着黛侯待产不便领军督阵,世子年幼军中无威望,这种时候来袭扰玄部的边防,纵使不胜,内忧外患之下民心动荡,待开春重装来犯,战事再起,心理上玄部恐先弱了一筹。   依吴是非的想法,矗栏围篱,关门睡觉,随他野犬嚣吠,就不理他,彼此耗着。   韩继言和徐之孺部分赞同吴是非,不过他们亦觉得稳妥起见,还需派名将去边关震慑一番,勿叫对方气焰太盛。   姚晋和赵聘都是武斗派,直嚷嚷着当即开仗,揍那帮孙子一个屁滚尿流。   唯有周予垂头默不作声,若有所思。   袁恕暗自将他留意,便还笑笑,打官腔:“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不妨再听听周校尉有何新的见解。”   周予惊了一下,回过神来,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一时有些羞赧,微红了脸,嗫嚅道:“末将愚钝,未敢妄言!”   “讲!”   吴是非不耐地催促。她正给袁恕按摩后腰,驾轻就熟,不避人耳目。   近些日子以来,大家也习惯了两人间这种无声的默契。袁恕叹声气,吴是非递水;袁恕抻腰,吴是非就丢个软垫托着他沉坠的腹部,自己挪到他身后给按腰捶背;袁恕揉腿,吴是非过去拍他肩头,逼他修改坐姿,搬过他腿来轻柔地捏。   同样,吴是非在议事中打瞌睡,袁恕更是从来不叫醒她。或者胳膊贴着桌案移一移,在她脸颊下垫一垫,或者干脆让她枕着自己的腿。   没有人敢要求他们避嫌,韩继言等人更不觉得他们需要避嫌。除了始终各自压抑的情愫,君臣、伙伴、同志,这些关系也已融入两者的日常,他们的相依相伴更像是对孤独的消灭,天涯知己,纵使仇敌亦无妨。   “讲!”吴是非涨了一个调门再催,周予才恍惚自己又出神了。尴尬地摸摸耳后,轻声道:“就是一个无稽念头,末将想,边关震慑,是否定管需要军功斐然的悍将?”   韩继言蹙眉:“所谓震慑,不就是要他们怕了咱,不敢随便来捣乱么?不派悍将,那该谁去?扎个稻草人支墙头上?”   吴是非抄起枚果盘里的大枣丢过去:“抖什么机灵?”   韩继言张口正衔住,嚼着甜枣嘿嘿笑:“有枣吃啊!”   吴是非眯起眼,韩继言就讨饶了:“给大伙儿松松弦嘛!”   “噢!”吴是非转头跟徐之孺说,“明天靶场上全换草人,写韩继言的名字贴脑门儿上。”   韩继言叫起来:“为什么啊?”   “韩都尉匹夫悍勇,用来练习射杀,励志!”   韩继言不服!但看见袁恕无声笑起来,他不服也得服。   毕竟论逗闷子,自己跟天师终究不在一个段位。   并且,袁恕这一笑,不仅是被俏皮话逗得,更说明他心里有了决定,不愁事儿了。   翌日,谕旨降下,一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袁恕一方连吴是非在内的各位武将,愁的是旧贵族那群遗老重臣,以及世子大人。因为谕旨里要世子替父督军,前往边关扬我武威。   老臣们觉得这是让世子远离权力中枢,是要架空他。世子一方的新秀们则觉得这是不安好心,黛侯一方定然图谋暗害储君。而矛盾中心的世子罗钧却气哼哼跑来找袁恕,质问:“凭什么不让周予随我去?”   吴是非凉凉瞥他一眼,插嘴道:“小周是我的人啊!”   罗钧脱口而出:“我要他!”   “不给!”   “你说了不算!”   “噢!”吴是非看着袁恕,“主上,小周我不给!”   袁恕尽是笑:“天师自行定夺!”   罗钧气结:“亚父偏心!”   吴是非鼻头里不痛不痒地:“呵呵,”随后按了按指关节,一甩头,“老规矩!”   结果俩人又出去打了一架,罗钧又输了。   吴是非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心有不甘的罗钧,很是鄙夷地撇撇嘴:“啧,没长进!出去得死啊!唉——”叹一声摇摇头,深纳一口丹田气朝着远处气吞山河吼一嗓子,“周予——”   校尉大人简直流星赶月飞奔过来,如临大敌般询问:“天师唤我何事?”   吴是非挑一眼罗钧,摆摆手道:“陪世子练练,顺便收拾收拾,护送人去边关。”   周予一愣:“嗳?”   罗钧也愣住:“啊?”   “储君啊,武功这样差,死在外头我们玄部就绝后啦!祖宗基业啊,千秋霸图啊,小周同志,就全靠你了!任重道远,各自珍惜!嗯!”   吴是非十分珍重地拍了拍周予的肩,随后扭着脖子甩着胳膊,轻轻松松走了。   剩下周予和罗钧彼此大眼瞪小眼,又想哭又想笑。最后罗钧捂着眼睛恨恨骂了声:“妈的!”却不自觉,嘴角上扬。   二十八、求生不得   午觉睡醒天已黑了,吴是非在小床上坐起,麻木地环顾四周,确认袁恕并不在大帐里。   她脑袋空空地坐了会儿,起来走到门口,往左转头瞥一眼值岗的卫兵,再往右转头,看见了蹲在地上扒炭灰的张萌。   “萌——”吴是非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像在叫“哞”。张萌听唤,回头只见吴是非无精打采地站在大帐前,睡眼惺忪,居然还没穿鞋。   “哎哟,祖宗!”她忙跑过来,推着吴是非进帐内,与她拍干净袜子,将绒靴套上。   做这一切时,吴是非都是一副出神的状态,眉眼耷拉着,犹似未醒。   张萌晓得她睡懵了,倒了温水过来,好声问她:“天师还接着睡么?或者,用过晚饭再休息?”   吴是非迟钝地想了想,摇摇头:“不饿。什么时候了?”   “已过酉时三刻了。”   “噢!恕儿呢?”   “主上见您睡得好,不忍心打搅,与几位将军去了军帐议事。”   “议事……”吴是非讷讷重复这两字,渐渐地有些清醒,“边关又有军报递回来?”   即便是与韩继言在一起,张萌也很守规矩,甚少打听军务,因此不太确定:“应该是吧!”   吴是非心里有数,便不多问,颔首沉吟。   张萌以为她思虑政事,就宽慰道:“方才陆陆续续见人出来,都有说有笑,想来无大事,约摸是个例常的通报。”   吴是非掀起睑来挑她一眼,面上带起一丝笑意:“鬼丫头,已经会看脸色分析军情了!”   张萌不好意思:“这哪能看出来?奴婢就那么一说。”   “嗯,就一说!你怎么不说你家韩继言还留在军帐没出来?”   张萌着实一诧:“阿言没出来,天师怎么知道的?”   此刻无旁人,吴是非终于不摆酷,还跟原来一样愿意聊天打屁:“废话!正事讨论完的话,你家主子早回来了。他在军帐韩继言肯定也在,推理懂不懂?”   张萌懂了,也很服气:“天师不愧是天师,什么都算得到。”   吴是非翻个白眼:“推理不是算命啦!”   张萌猛点头:“喔喔,反正很厉害!”   吴是非觉得跟这傻白甜的妞说再多也是没用的,就随便她自以为好了。   说说话,彻底醒了,吴是非终于感觉有些饥肠辘辘,刚想让张萌给弄些小吃,蓦地想起:“他们谈了多久?吃过饭没有?”   张萌保证:“主上用过晚膳了,天师放心!”   “唔,那就好!”   张萌歪着头,直直望着她,表情很纠结。   吴是非挑眉:“干嘛?我脸上有花儿?”   张萌瘪瘪嘴:“天师,您和主上,究竟算怎么回事儿呀?”   吴是非装傻:“什么怎么回事儿?”   “您其实挺在意主上的!”   “谁不在意?他是黛侯,整个部落都指望他在意他。”   张萌皱皱鼻子:“天师知道的,奴婢不是这意思。”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吴是非摆明了混不吝强行结束话题,张萌碰了个钉子,心里头却还不愿放弃,低头想了想,索性单刀直入:“天师是嫌弃主上有了别人的孩子么?”   “我干嘛要嫌弃他?不是,”吴是非十分莫名,“为什么他有孩子就要被我嫌弃?再再不是,怎么我就嫌弃他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嫌弃他了?”   张萌怯生生微抬眼觑了觑她面色,嘟嘟囔囔道:“反正您也没给过什么好脸色。”   吴是非听得很清楚,不禁好笑:“你这意思,给你家主子打抱不平来了?”   张萌头埋得很低,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奴婢不敢!”   “不敢个屁!”吴是非过来狠狠揪她鼻子,告诉她,“有件事你必须记住,就算我和袁恕过去认识,但本质上我们现在的关系就是死敌。他跟我有仇明白吗?从道理上讲,我没分分钟剁了他已经是见利忘义了!”   “分、分什么?”   “噢,忘了你们这儿的计时不算分秒的!那什么,就是时时刻刻。”   “可从道理上讲,天师也并非真正的赤部族人,您只是个路过嗒!”   “嘿你这丫头哈,嘴皮子工夫见长啊!”吴是非又不轻不重在她额头上打了一记,“跟我这怀柔呐?他教你来策反的?”   “才没有!”张萌有些气恼,抚着额,鼓起腮帮子显得委屈,“奴婢就是觉得主上很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死了的都可怜,活着的都不算无辜。他如今都是个主上,比起过去当奴隶已经不可怜了。”   “您怎么这么刻薄呀?”   “这还真不是刻薄。你们如今为奴为婢真的得叫幸福,落到好主子手里了。对呀,我表扬他是个好主子啊!你且上别的部落瞅瞅去,就你刚才跟我说那些话,我分尸了你都不用给你主上打申请报告的。犯上你知道么?”   张萌下意识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吴是非勾嘴哼笑:“我是跟他不对付,唯独奴隶这件事上,我不会刻薄他。小子当初苦得命都快没了,成天被打。真要论,还是我欠他的,欠他一条命啊!”   张萌想起来:“天师总把亏欠亏欠的挂在嘴边,当初也是说欠主上一条命该拿自己的命抵偿,究竟是何往事?”   却见吴是非眸光陡然一黯,张萌忙打嘴:“该死该死,奴婢不该瞎打听!”   吴是非偏过头去,目光躲闪:“没什么,总有人会知道的。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着。你不是以为我嫌弃他有孩子么?呵,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他也是这副样子,肚子里揣着个小的呢!”   张萌惊诧:“啊?主上还有个孩子?如今哪里?”   吴是非走回小床边,还习惯性抱膝靠着床沿儿坐在地上,下颚抵住双膝,身子不停地前后晃啊晃。   张萌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问了一个很残酷的问题。孩子不在生父身边,无论生死,都不会是轻松的过程。   而吴是非的沉默则仿佛是平静无波的一汪湖水,珠宝般的墨绿色下,是不可测的深邃,埋藏了太多太多沉重的秘密。   “差点儿都不能生下来呢!”吴是非不晃了,目光直直落在足尖,话音飘渺,“那个孩子,我们都以为她命很大,一定能活好久好久。”   雪下在记忆的冬天,寒冷穿越时间,落在此刻的心里——   叶龄骨子里是看不起袁恕的。她有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善良和恻隐,却远远不能帮助她的道德感跨越阶级的尺度。她所谓的和善就是不打不骂不欺不辱,并不包括平起平坐,更遑论共侍一主。   即便当着吴是非的面,叶龄也恪守着规则与袁恕保持距离,同时严格要求袁恕也要维持住与天师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她虽无奈接受袁恕可以留宿在天师的帐内,然而他不能像女侍一样拥有自己的小床,只能席地而卧。   不过这样的约束其实从来不能被很好地遵守。因为吴是非总强行命令袁恕作自己的催眠抱枕,他不需要小床,他每天都睡在天师的大床上。   这也是令叶龄对他最咬牙切齿的地方。每每吴是非不在身边,她就要端起女侍长的威严,对袁恕耳提面命,要他守本分知廉耻,勿要将客气当了福气,福气当了运气,痴心妄想是门儿都没有的。   彼时袁恕当奴隶也当得从善如流,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命运能改变。他只是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晦涩的人生里,或许仅仅短暂时光,也足以成为他此生最大的亮色,成为一种意义。   他听得下叶龄任何言辞犀利的数落,并承认那些话都是真的也是对的。他内心里怀着莫大的感恩,便觉得叶龄的督促也是一种善意。每每,他笑呵呵地听完应着,叶龄虽仍是高傲的样子,到底能容下这个乖巧顺从的小奴隶。   那日,她日常收拾了吴是非的寝帐,数点着恐怕御寒的冬衣不够,便想还去库房领几张好皮子,给吴是非多缝件裘氅。思忖东西也不算重,就吩咐袁恕跟她去跑腿。   可时值冬令,洪徵自己还有他那些大小后宫们都大肆添置了冬衣。加之对大臣的赏赐,库内实没存下几多好兽皮。叶龄比划估算了把,恐怕不够,索性直往下营的猎户那儿收取。赶得巧,正有人狩到了大熊,一身油亮的皮子剥下来,摸着又软又暖,委实上品。   听闻天师有需,猎户巴结都来不及,恨不能白送这张熊皮。   叶龄的倨傲不止是距离感,还在于她从来不屑于他人的阿谀,更绝不占便宜,一针一线该多少钱定管要给足的。她觉得这才叫上等人的风度与气节。   于是还按市价付了钱,让袁恕捧着腥膻的熊皮,二人欢欢喜喜往回走。   路上总要经过草料场,来时无恙,返程路上却突遭拦路。来者叶龄是认识的,袁恕更不陌生,毕竟那是他伺候了许多年的奴隶主,王犇。   自从袁恕被吴是非收编已过去月余,袁恕的鞭伤早得痊愈,王犇身体强健,挨过吴是非的鞭子想必好得更快。一来阶级心重,二来不喜武夫,加之此人对袁恕那般阴狠,叶龄对王犇实难有好眼色。话都懒得说,绕过去还领着袁恕要走。   想不到王犇居然放肆地当着叶龄的面捉住了袁恕,直往堆草料的窝棚里走。   叶龄气得涨红了脸,追过去喝令他放开袁恕,不然便要报告巡防营逮他去坐监。   王犇竟不在乎,讥讽道:“区区奴隶,万民皆为其主,伺候谁不是伺候?”   听他话里很是猥琐,叶龄怒且羞:“混账!阿猿是天师的人!”   “天师又怎样?”王犇蓦地凑近了,呼出的热气挟着一股难闻的口臭直扑在叶龄面上,“我们都是主上的人。你,我,还有他,”王犇往袁恕瞟了一眼,别有深意地强调,“都是1   叶龄悚然一惊。   “各为其主啊,叶姑娘!小的奉劝你自个儿先掂量掂量,在这里,究竟是你的主子说话管用,还是我的主子更不好得罪?!”   叶龄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袁恕被拖走了。他眼中映满惊恐和绝望,仿佛无声的求救,求叶龄不要袖手旁观。但叶龄真的不敢管!她为方才听到的警告之下存在的真相所骇,浑身战栗,懦弱到连呼救都无法做到。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叶龄不知道自己的情绪里恐惧和自责哪个占的比重更多。袁恕的求饶声渐渐低弱。没有惨叫,此生为奴,他习惯了屈从。   叶龄猛地醒过神来,开始疯了一般地狂奔,撞到人,撞到车马,便抢了马,直闯回上营。值岗的卫兵横枪阻拦,马儿受惊扬蹄将她抛下,卫兵认出她,听她歇斯底里地哭喊要找天师。   其时,吴是非从姒儿处回来,正想去下营晃晃,顺便找他们。听见此间骚乱,兀自奔过来。叶龄语无伦次地与她禀告了袁恕被劫的经过,吴是非登时面色大变,拉过惊马一跃而上,疾驰向草料场。   “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去晚了。”吴是非声音闷闷的,半边脸颊贴在膝上,仿佛要哭了,“那都不能叫狼狈了!我叫他,他就只是看看我,嗓子眼儿里发不出声音,气息弱得好像要断了。我解下袍子裹紧他,背着他往外走,血就顺着他的腿流到我手上,全是热的。”   张萌完全傻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却不敢哭出声来。   “阿猿一直说不清孩子的月份,第一次救他回来,他说大约六七个月。他也总不正面说王犇是孩子的父亲,就是那人那人。我拿钢棍抽王犇,他熬不过,吼了一句‘那晚上骑他的人多了,鬼才知道谁下的种’。哼,那晚上1   吴是非笑声里都覆了哭腔,眼底泛红。   “本来我没想追究那晚上、那些人,我就是去洪徵那儿要他给我派个大夫。因为叶龄去医所回来跟我说,每个大夫都语焉不详地推辞,不肯过来。我以为他们是轻贱奴隶,不屑救人。我很生气,跟洪徵抗议大夫们医德沦丧。可洪徵居然跟我笑,说竟然敢惹天师生气,岂止没有医德,简直连理智都沦丧了。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纵然权高压众,还是输给了那唯一的人啊!天师不高兴会打人,焰侯不高兴会如何?杀人?灭门?株连?他可以做的太多了,只要他愿意。并且洪徵从来就是为所欲为的暴君,他是,是——”   吴是非哽咽着。但无需她说明张萌也懂得。一位部落首领,堂堂西荒之上赤部的主君,蝼蚁小民压根儿不值他一眼的关注。阶级太遥远,身份太悬殊,他们完全就像生活在平行世界中,不会有交集,不应有交集。可洪徵却因为袁恕而来为难吴是非,对她奚落嘲讽。她遽然意识到,洪徵这样做其实目的也不是要令自己难堪,而是他焰侯,才是真正想要袁恕命的人。   “阿言刚认识主上的时候曾听他提过,自己可能中了血枷。”张萌嗓音干哑,与吴是非一样显得失神,“我很奇怪,中了便是中了,即便主上不会、不会那个,只要有过那样的事,只要那个人是阿鲁,主上就应该是中了血枷的。但原来,他真的不能确定。他不知道!”   吴是非行尸走肉一样机械地点头,思绪陷在回忆里痛苦,难以自拔。   她看见自己踢翻了洪徵身前的桌案,被认不清面貌的人拉扯开,拼命挣扎着,咆哮嘶吼:“流氓,畜生,王八蛋!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冷酷到这种份儿上?你还能面对姒儿,面对你其他的孩子吗?你还配做父亲吗?姓洪的你不要脸,刽子手——”   洪徵却只恶魔般狞笑,无谓道:“别说得那么肯定,不定是谁得了手呢!”   吴是非顿了顿,继而尖叫起来,更疯狂地要扑过去将洪徵撕裂。   这时候,倏来一道人影越过众人直冲到洪徵跟前,扬手便是一巴掌,怒斥:“下作!无耻!”   洪徵怔怔然望着面前的谢延,居然无措到失语。   “原来,他还有害怕的事。”吴是非眼角缓缓淌下一线泪痕,“我猜他还是知道爱和珍惜的,只是权力令他的爱和珍惜都不够专注,他就是喜欢征服,喜欢肆无忌惮地放纵身体的欲望。姒儿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她对阿猿好,不仅仅因为慈悲,她是想替父亲做些补偿,并且想保存下哪怕是疑似的一点点,属于父亲的血脉。她其实一直都知道阿猿的遭遇。傻姒儿呀!我的好姒儿!”   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姒儿,总是想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去维持住贵族的体面。她去求了谢延,告诉他父亲在春猎时做过的荒唐事。但其实,谢延又何尝不曾耳闻?都是在装聋作哑替洪徵隐瞒,想时间令风波逐渐平息。   “谢谢!”吴是非在忽然降下的冬雪中向谢延致谢,“我不会改变对你的看法和态度,但这份人情,我记着。”   谢延依旧递给吴是非一记白眼,冷嗤:“要记也叫那小子记着,你,不必!”   吴是非不再多说,欠身一礼,转身离去。   “回到帐里,谢延派的大夫已经给阿猿诊断过了,说保胎是没用了,必须催产,不然大小都保不住。可阿猿太弱了,没力气生。大夫用参汤吊他的精神,我求他不要睡过去。他却说,就这样吧,他累了,就这样死去也好,他跟孩子就都解脱了。”   吴是非转过头,将脸全部埋进双膝中,不敢看现在,更怕看见过去。   她自欺欺人地以为捂上双眼就能让闪回的画面停止,然而那丝毫不起作用。眼前依然看见眼泪,耳中清晰地听见哭喊。   她让袁恕靠在自己怀里,叫人将他双腿曲起抬高,这是她陪表姐生产时跟医院助产士学来的。她努力回忆一切现代的医学手段,希望挽留下袁恕的生命。恳求与逼迫,也近乎深吻般给予袁恕新的呼吸,当新生的啼哭微弱地回荡在帐内,所有人都在欢呼,唯有吴是非哭得发抖。   直到那时候,吴是非才敢让人看见自己怕了。生与死同时展现在眼前,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心跳的曲线蜿蜒在阴阳的中间,一时向生,一时向灭。   “那天后,我给阿猿起名字叫袁恕。他以为我想他宽恕世间的恶意,其实我只想他宽恕我,宽恕这个废柴无能的我。”   张萌伸手温柔地抚摸吴是非披散的发,安慰她:“天师才不是无能之人!您救了主上,救了孩子。”   蓦地,张萌感觉掌下的人一瞬僵硬,继而病态地笑起来。   “呵呵呵呵呵,孩子?救了孩子?哪里还有孩子呀?无能的我什么都不能改变。没了,命没了,孩子没了。死了!”   张萌的心狠狠一沉,骤然地,觉到冷。   二十九、求死不能   不知恋人之间是否真有心意相通,便跟商量好了似的,逗留军帐中的韩继言竟也问起相同的话题。问袁恕是否真要将近在咫尺的情感放弃,问他,所谓欠命还命究竟是谁的命,又怎样还。   而相比吴是非的心结郁积,袁恕则显得直白:“噢,那件事!其实我以前还有过一个孩子,被主子摔死了。非姐自责,觉得没有保护好孩子,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一条生命逝去,在袁恕的言语间却如此轻描淡写。韩继言僵愣住,他深深怀疑:“那个孩子,是主上的?”   袁恕点头:“是我的,我生的!”   韩继言皱起眉头,困惑极了:“他,死了!”   “是。”   “死于非命!”   “没错。”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袁恕——”此刻韩继言暂时不想当眼前人是黛侯,彼此仅仅是当初军营里同生共死的战友,他质问袁恕,“有人为了一条生命长久背负了罪恶感,而你作为父亲,竟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吗?你恨自己的孩子,还是你压根儿就没想过原谅吴姑娘?”   袁恕自始至终不曾回避,目光沉定,明明白白告诉韩继言:“我不会恨自己的孩子,更从来不觉得非姐需要对整件事负责。我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因为对孩子来说这样也许更好。我愿意相信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   韩继言双拳用力攥紧,努力克制着不让它们颤抖。   “怎么叫最好?无辜的孩子夭折了,这样算好?是你疯了还是我活得太原始,已经跟不上黛侯阁下的洒脱了?”   袁恕摇摇头,终于再挽不出一张温和淡然的面孔,眼底有压抑过的痛意划过,沉声道:“如果我说罗锐对我做的事,过去也曾发生在我身上,并且那一天有许多人,多到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中了血枷,也不确定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谁,你是不是多少能理解我所谓的【好】意味着什么?”   韩继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面色有些发白。   “你说的主子,是原来的奴隶主吗?”   袁恕点了下头。   “所以他杀孩子是,是因为——”韩继言突然不敢说下去。无论如何,一个成年人的恶意以如此的方式加诸在无辜的小生命身上,总是太过冷血暴虐了。   袁恕明白他的欲言又止:“奴隶也分等级的,贵族豢的奴和贱民家的奴,待遇千差万别。我的主人只是普通良民,作为奴隶我便是最下等的,谁都有权力驱策我而不用顾及我的主人。因此奴隶受辱,便是主人受辱。但他无法反抗更高阶层的权御,他的不满唯一可以发泄的地方就是我。孩子受到波及,当然也是他有意为之,更是某些人默许之下的授意。非姐却始终觉得,是自己催化了那样的结果。她根本不欠我什么!为了留下我这条命,她把自己的命都挂在钢丝线上了。”   蓦地,帐内静了下来。袁恕的沉默在韩继言看来宛如悼念,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苍白,一时间令他无所适从。他觉得喉咙发紧,心头空落落的,痛苦,但说不出来。   “是洪徵吗?那个,某些人所指的,是他吧?”答案一目了然,韩继言不过是没话找话。   袁恕垂着睑,不语即是默认。   “焰侯授意,天师要保下您的命,想是十分不易!”   “可说是孤注一掷!”袁恕举目望着不存在的远方,甚为慨然,“即便主上做了下作不堪的事,然而他是主上,主人除了处决我,并没有其他方式来消减耻辱感。但洪徵又知道非姐是一个不可预估的人,几番盘算落空,他更不敢冒险当着非姐的面有所行动,便借祭神的名义诱她远离营地。谁知走到半路,非姐还是察觉到了。说直觉也好,或者她实在太敏锐,总对阴谋有一种天生的辨识力,没有任何理由她就是非要回来接我,要带我一起去神山参加祭礼。”   袁恕顿了顿,换了个姿势扶案倚靠:“如果她没有及时回来,我怕是早已经被活活打死了。”   韩继言不禁抖了下:“他,又鞭打您?”   “不!”袁恕神情古怪地扭曲着,仿佛正承受巨大的痛意,“只是拳头,纯粹的力量攻击。他是最好的游骑兵,臂力惊人,每一拳都重得像石头。”   想象着当时的场面,韩继言只觉毛骨悚然:“您脑后的伤也是那时候——”   袁恕颔首:“我中拳摔倒,不巧撞在石臼上,一只眼睛也睁不开,可他还在揍我。不是没有想过反抗,我试图保护孩子,但那时的我太弱了,连自保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他抢走孩子摔在地上。后来我索性不反抗了,毕竟他是原主人,即便当时非姐要了我在帐中,我依然只是奴隶,不允许反抗任何比我高一层的阶级。不管谁要我死,我都愿意认命。就是可惜了孩子,还不到两个月大,人生尚未开始,就匆匆结束了。”   又是一阵滞闷的静默,韩继言后悔放纵了好奇心,真想狠狠抽打自己。   另边厢,听完了吴是非的讲述,张萌心里也闷闷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你看你还能哭出来,那天赶回去看见恕儿奄奄一息卧在地上,我压根儿哭不出来。你信么?愤怒有时候真能让人发疯,疯得不知道怕。当时我就想我是天师啊,我脑子里只记住这一件事,不断告诉自己:天师的人谁敢碰,我就要他的命!打人那货被我一刀鞘抡得半嘴牙都掉了,我还打折他手脚,把他扔进马厩里让马踩。我真是恨了,大家也都真的怕了我,大概他们觉得我就是个恶鬼,哈——”   吴是非嘴角在笑,眼中却一丝笑意都无。   张萌不敢看她,低着头问:“孩子,是哪一属的?男儿还是女娃?”   “巴图,附属性别应该算女孩儿吧,以你们的标准来看!”吴是非仰起头,又开始轻微地前后晃动身体,“虽然是早产的,不过娃娃长得挺健康,小脸粉粉的,笑起来特别好看。就那样被摔在地上了。我抱她,觉得她跟睡着了一样,身上完全看不出外伤,脸上也没有痛苦。我想她应该一下子就死了,没受罪,是吧?”   张萌拼命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   吴是非也不在乎得到回应,兀自絮絮叨叨:“小时候听老人们讲,夭折的小孩子怨气特别大,要赶紧埋,让她尽早超度好去投胎。可那时候,我哪里还有空顾着她呀?生者为大,我得救恕儿呐!嗳,妞,你见过碎糊糊的人么?”   听吴是非语气怪异,张萌不自觉抖了抖,摇摇头表示不知。   吴是非眯起眼:“哎呀,就是哪儿哪儿都不敢碰,怕掉下来接不回去!恕儿半边脑袋都是肿的,我知道他凶多吉少,可这么放弃我不甘心的。我跟洪徵要大夫,他居然一句话都不表态,那意思就是拖呗!我当着诸臣的面给了他一嘴巴,抄过鞭子扒了他的侧室照着背上狠狠抽了三鞭,皮开肉绽。那货嚎了一嗓子就疼晕过去了。洪徵懵逼,不知道我要干嘛。我就问他,心疼么?我的疼再翻一千倍!今天恕儿要是挺不过来,你会知道我这个一千倍以上的疼法是什么样子。接着直接到账外一刀捅死了王犇,提着血刀跟所有奴隶说,今夜为我所用者将脱奴籍,不为我所用者,那便是下场。你知道渴望自由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力量吗?”   张萌眼中此刻就有那种渴望。   吴是非笑了,透着慑人的癫狂:“当奴隶们连碗都拿在手里当武器的时候,我还回去对那些贵族们说,就说一句话:给我大夫给我药,我就放弃雇佣这些奴隶,不让他们逆杀你们。”   张萌浑身剧颤,心中陡然一寒。   吴是非还笑:“对呀,我就是利用了那些可怜的奴隶!我知道他们有多么想获得自由,想不再担惊受怕地活下去,谁都不愿意变成下一个阿猿。可他们手上没有我要的资源,他们没有知识没有药,我不可能一夜之间在奴隶中培养出一个大夫来救阿猿的命。但洪徵有,我要的东西他不给我,我就要用他害怕的事逼他就范。这就是我的策,我的法,我的生存之道。现在你知道我天师的位子是怎么坐稳了的吧?”   张萌点点头。   韩继言也点点头。   不同的空间里同样的话,他们说:“因为您/她是恶棍!武力可以征服庶民,道德可以征服文人,荣誉可以征服武士,利益可以征服权贵,唯有恶棍,他们只追逐内心私欲,神鬼亦不能令他们臣服。恶棍不能为人所用,他们从来,只为己所用!”   而吴是非则仰头叹息,眼泪流过腮颊上未散的笑容,比痛还痛。   “因为我欠恕儿一条命啊!自以为是地挑战权力,却管不好守不住。孩子没了,我不能再失去恕儿。我要留住他的命!我等着他醒过来骂我恨我打我,甚至杀了我。可这个傻子,最后要把心给我。我要不起的,以前以后,都要不起!”   但袁恕不这样想。   “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壮,逃出旧营,阴差阳错从了军,又因为没有别的技能就只好靠挣军功来换取地位。总想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去见她,能有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说心里话。可终究事与愿违,我得到了权力、光鲜,却依旧,配不上她!”   “不是的!”韩继言急切摇头,“天师她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光看您。她心里有您的,她想陪在您身边!”   袁恕以为爱将有心安慰,并未将话当真,唯勾唇涩然苦笑。   “是真的!天师都哭了!”   送李墨出逃当夜的事,韩继言一直不曾详说,吴是非激烈的挣扎,她的泪和嘶吼,袁恕都没听韩继言提过。总以为是女子要强,责任心与使命感驱使下不肯服输,爱争胜,从来任性妄为。但原来,她的理由其实卑微。相依相伴,说笑般约定一起度过冬天,袁恕并未认真,她却刻在了心上。   “主、上?”   韩继言惶然地看着袁恕落泪,眼神都是空的。他不忍心再打扰,径自逃出军帐。   落魄地走着,不敢离得太远,也不知能去何处排遣。   意外,撞见了张萌。她也在逃离一场悲戚。   “为什么会这样?”张萌依在韩继言怀中嘤嘤哭泣,“阿言,能在一起真好!我们,真好!”   韩继言拥着恋人,紧紧地,不愿松开。   三十、求安难安   袁恕阵痛加剧是在半夜里。他且忍着不出声,只到睡梦中的吴是非翻身一脚撩空,恍恍惚惚醒过来才发现他人已挪下床,兀自坐在矮桌边。   不过吴是非比袁恕还镇定,晃晃悠悠去点了灯,又自己走到到隔壁的小帐里叫醒了张萌和小枫,顺便让卫兵去喊齐允棠过来。   两位女侍都未经事,小枫更是急得差点儿又哭出来。被吴是非一记脑瓜崩儿弹在额头上,睡眼惺忪地安慰她:“放心啦!羊水还没破呢!真破水也未必马上生,熬三四个钟头,啊不是,一两个时辰都算正常。我表姐从下午疼到后半夜才生,把一辈子的脏话都骂完了,最后还上的催产素。所以说你们呀,把该准备的准备起来,毯子、毛巾、温水,灶火别熄。完了还忙自己的去,没事儿忙了就睡觉,别用着人的时候一个个先累趴下了。”   说完了,转头又去给袁恕摩背按腰。袁恕同样轻松笑笑,劝她:“非姐也去睡吧!”   吴是非面色一正,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严厉训斥:“睡你妹啊!开始疼了也不吭声,这要是破水了咋办?老娘做梦还以为自己尿床呢!”   “所以才下来了。”   “我是不是还得表扬你高风亮节,没让我睡在湿的床铺上?”   “你两天没好好睡了。”   “我谢你噢!这下我彻底醒了。”   袁恕望着她两枚深重的黑眼圈,无奈地摇头。是时,一阵痛意袭来,袁恕垂头闷哼,强自忍着。   吴是非又训他:“扛什么扛?越扛越疼。深呼吸,注意节奏!”   袁恕被她训得既委屈又很想笑,偏偏身上却疼,当真情绪复杂。   不多会儿工夫,齐允棠匆匆赶到。应是让卫兵紧急拖了来,衣冠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棉袍扣子错了一颗,腰带为系,长发用发带松松拢在脑后,委实像个遭灾逃难的。   听吴是非沉重冷静地说了袁恕的情况,再叩过脉,齐允棠得出的结论基本跟吴是非判断的一样。为此,吴是非还小小得意了一番,跟张萌挑眉飞眼:“怎么样?本天师镇宅,平安无事,知道不?”   张萌和小枫猛点头,对天师愈加崇拜了。   慌乱了一阵,暂时安定,思忖着为保万无一失,齐允棠还是留下更稳妥。但观天色尚蒙昧,一干人都挤在大帐实在荒废,于是在吴是非的安排下,就让齐允棠在自己的小帐先补一觉。着名卫兵护送小枫去医所,将齐允棠罗列的物什并稳婆一道带回来,张萌留下与自己照顾袁恕便足够了。待天亮,视情况再布置其他人其他事。   于是各自依言行事,人瞬时散了,张萌也先领齐允棠去往小帐,暂时不在,大帐内一时倒显得冷清。袁恕伏在案上,忽道:“非姐确更像个做主拿事的。”   吴是非的手刻意在他腰上拧了一把,阴恻恻地笑起来:“我哪能跟黛侯比?黛侯主意大得突破天际,舍己利人,感动中国!呸——”吴是非惯性口误,“感动西荒,西荒!”   袁恕轻轻叹一声,没头没脑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饶过钧儿。”   吴是非手上一顿,撇撇嘴无谓道:“鳖孙儿,小小年纪不学好,我能饶了他?我是看小周面子,留丫一个秋后!”   “不再是睚眦必报、率性而为,如今你越来越像名政客了。”   “跟你学啊!顺势而为,做人不能一成不变。”   “可我并不愿意看见你这样改变。”   “许你变,不许我变,你管我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唔——”   又一阵痛意袭来,袁恕多少有些坐不住了。吴是非索性抱他起来,让他挂在自己肩头以为支撑,双手托住他腹部小心轻柔地往下抚。   咫尺的相拥,吴是非突然意识到如此的姿势看起来太过亲昵,却又不便推开。反正袁恕看不到,她居然挤眉弄眼做起了鬼脸,对着空气唇语:“卧槽、卧槽、卧了个大槽!”   无意,袁恕竟在她耳旁轻声哼笑。她以为袁恕看见了,不禁发窘,然而袁恕只说:“那晚上你再狠狠心,手上用些力,也许真就省了许多麻烦。”   吴是非浑身僵硬,喉咙发干:“你,醒着?那时候……”   “嗯!”   吴是非懵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手还放在袁恕腹部,指尖隐隐发颤。   终于她问:“恨我吗?”   袁恕摇了摇头。   “那怕我吗?”   袁恕又摇摇头。   “所以把我留在身边,其实是想我跟小周做一样的事。你想我有一天,把这件事做完,用我的手来结束,是吗?”   袁恕没有否认。仅仅是,不否认。   吴是非的肩膀蓦地松弛下来,可以感觉到掌心的触感,慢慢地绕过袁恕腰际,环住他后背。   “小周跟我坦白,我把他揍了一顿。”   袁恕嗓音有些哑:“我知道。”   “我揍他,就像揍自己一样。”   “我知道。”   “小周是好孩子啊!比我好太多了。”   “你很好!”   “他哭着说自己下不去手,哥哥们都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亲人。但罗钧是他的命!他也像你一样,挣军功换爵禄,想有一天可以抬籍,可以配得上心爱的世子。没有想到,亲人们跟世子站在了利益的对立面。他知道世子不对,更没法说服自己帮助他为恶,可也没有勇气背叛罗钧眼睁睁看他死在我们手上。他求我,求我杀了他!他愿意替罗钧把罪名担下来,只求我们能留罗钧活命。哪怕流放到边关苦寒之地,哪怕削籍降阶做个庶民,活着就够了。哧——”   吴是非在笑,听起来却好似要哭了。   “当初我也这么求你放过姒儿。可是那小子,都是那个混账小子……姒儿其实是他逼死的呀!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他连你的孩子都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放过他?”   袁恕声音有些不稳:“因为,非姐始终跟那些人不一样。跟我,不一样!”   “我呸!老娘才不放过他,我巴不得他死在边关,跟死心眼儿的小周抱窝死去。我会记得给辉侯那小娘们儿寄感谢信,送她锦旗,上头拿金线绣上‘为民除害’!”   袁恕似乎还笑了下,旋即又闷哼一声,人便往下滑。   吴是非回过神来,忙托住,想将他放平。   袁恕皱着眉,挤出一丝笑来:“不是啊,好像,羊水破了!”   吴是非愣了下,视线往下移,“呜哇啊啊啊”地叫了出来。   赶巧,张萌照应好齐允棠,又去打了温水返回来,忙将产褥铺好。那边小枫也已领着稳婆过来,吴是非抬头一看,大惊:“徐之孺,你在这儿干嘛?”   徐之孺帮忙将袁恕扶躺下呈侧卧,一边挽袖子一边做无辜状:“末将从军前就在下营以替男巴图和额济纳接生为业,勉强糊口。”   吴是非就想起来徐之孺也是双夫家庭的孩子,他自己是巴图,家里一位父亲、一个哥哥和俩妹妹全是额济纳。吴是非还想起来,徐之孺常夸耀自己是孩子王,家中小一辈全是他背大的,他们家人口众多,欣欣向荣。   “可不是向荣么?一家那么多能生的,一年到头得忙死。”   ——吴是非暗自腹诽,继而想到:“你一助产士摇身一变成了参将,转行转得忒牛头不对马嘴了吧!”   徐之孺倒挺幽默,摸过一旁的剪刀晃了晃:“本质上都操着利器,都管生死。”   吴是非刮目相看:“你小子还是个哲学家!”   徐之孺不知道,穿越之前,吴是非的字典里“哲学家”跟“文艺青年”一样,都是用来骂人的。于是他自以为那是句好话,笑得特别愉悦。   吴是非懒得点破,注意力很快又转回袁恕身上。   产程进入后半程,疼痛间隙变得越来越短。袁恕汗出了不少,也补充过饮水,只是根据徐之孺的诊断,很不幸被吴是非言中,要生恐怕快不了。   眼看着外头天际现白,白昼将至,徐之孺还劝吴是非不如去睡一会儿。吴是非本来困得生无可恋,一旦真去睡了,反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睡不踏实。索性一咕噜又坐起来,游魂一样晃回袁恕跟前,嘟起嘴扮可怜:“糟啦,阿猿身上这么香都不能让我睡着了!”   袁恕疼得唇色发白,知她故意说话引自己分心,便努力笑笑,反问:“为什么别人跟我在一起不打瞌睡,偏偏非姐老困呢?”   吴是非不服气:“那为什么别人都不香,就你香?”   “可也只有你觉得香啊!”   “啥?”吴是非猛地凑近他鼻前狠狠嗅一下,理所当然道,“这么香,闻不到的是没带鼻子吗?”   结果,徐之孺插嘴表示真的没闻到。吴是非倍感意外,转头问张萌,小甜妞同样表示并没觉出主上身上有异香。她反而觉得天师身上总香香的,有一股太阳的味道。   吴是非眨眨眼:“太阳是个什么味道?”   张萌绞尽脑汁描述:“就是那种下了好久的雨以后,衣服被子拿出去晒,收回来时候特别干爽特别香的味道。”   “噢——”吴是非犹豫要不要告诉张萌,那其实是纤维中的螨虫被紫外线烤焦后的香味,也就是,那其实应该就是蛋白质挥发的味道。不过看小妮子一脸憧憬的表情,她决定还是就让某些事物继续保持神秘感吧!   关于香味的讨论无法继续,吴是非又不肯睡,反而强行把张萌推出去,要她好好休息。回来再看徐之孺,他却淡定,找个角落盘腿一靠,耸耸肩道:“末将的技能之一就是,哪儿都能眯一觉。”   说着就抱臂合眼打起了瞌睡。吴是非心里委实觉得羡慕嫉妒恨,暗自决心等袁恕平安生完了,她就把徐之孺调过来天天带孩子,没白天没黑夜地折腾他。   兀自想着,蓦听袁恕低低嘤了声,到底是疼得受不了了。   吴是非捉着他手,故意开玩笑:“你不用给罗锐留面子!骂他娘的。真的!我表姐一骂娘就精神,都忘了疼了。”   袁恕果然噗嗤笑出来,嘶嘶抽疼着,断续道:“这个、真、不会——”   吴是非一脸索然:“骂娘都不会,人生无乐趣!”   “骂娘不会,乐趣还是有的。非姐,去把柜子里的画拿过来。”   吴是非见那些画就脸红,磨蹭着不去,还找理由:“那么多张全捧来啊?重死了,不要!”   “不用、都拿来……就那张你、站在灯心草花里的……还有、睡着的……”   话既至此,吴是非也不好推却,只得不情不愿去矮柜里翻出了袁恕指定的两张画,拿过来摊在他面前。   想不到,袁恕并没看画,反而将羊皮卷都翻了个面,又让吴是非倒了茶来,取一方软布蘸上茶水,轻轻拍在羊皮卷上。   “这——”吴是非瞪大了眼,既惊诧又欣喜,下意识瞟一眼貌似睡着的徐之孺,压低声音道,“我们小时候玩儿过,隐形墨水。你这图是拿什么画的?白醋?”   袁恕显得意外:“非姐的知识总是体现在奇怪的地方。”   吴是非则好奇:“西荒不种植稻米和大麦,不产白醋,得从外头带,价格不便宜用的人少,能知道这法子的人才是不简单呢!嗳,是不是你那个老师教你的?你老师到底谁呀?看样子的确走过许多地方,怎么就被洪徵的部落逮住,还沦为奴隶了?”   “唔——”   袁恕刻意拉长语调,吴是非当即明白:“知道了知道了,做人要讲信用,保密保密。我不问啦!”   于是接过软布来,兴致盎然地去拍湿羊皮卷。渐渐地,两张皮子上的地图便清晰显现出来。吴是非无师自通,按照路线曲径将两张图严丝合缝拼凑起来,低头细看。   “嗳?”吴是非是真的惊了,“这不是——”   袁恕挨着痛楚,手指明确戳着图中一点:“那次与非姐战场遭遇,我也注意到这处沼泽很奇怪。其实回忆一下,非姐似乎就是在沼泽边缘被洪徵发现的。所以当时你是恰好掉在沼泽边?或者其实,你本就是无意识从沼泽中走出来的?”   吴是非面色凝重:“你的意思,次元的磁场壁就在沼泽深处?”   袁恕疼得表情扭曲,一时说不出话来。吴是非赶紧还给他抚背揉腰,直说这种事不急,以后再说。   缓过一阵,袁恕深深呼吸,却摆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那个什么磁场?”   吴是非解释:“噢,就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壁垒!你可以理解为大门之类的。”   袁恕点点头:“那扇门在沼泽的何处还不能确定,但这条线和这条,”袁恕的指尖一一划过地图上的曲线,“我派出的探路者都已试过,没有发现。而且沼泽边缘似乎也没有感到特殊的能量,剩下就是这条,旅行者们称之为‘寂途’的路。那里是旅行者的朝圣,同时也是受处决者的末路,从来有去无回。”   吴是非望着袁恕指尖最后落定的地点,眼神发怔,心绪百匝。   “你一直,在暗中替我找回家的路?”   “不算为你,毕竟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那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   “为什么是今天?”吴是非偏着头,眼神中含着莫名的恐惧,“跟我说挑明周予的事,给我看这些图纸上的秘密,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么?”   袁恕目光果然一瞬闪躲。   “临终托付一样说这个说那个,你要死了吗?谁?谁算计你?告诉我,我给你摆平!说话袁恕,你特么又想干嘛?”   吴是非声音陡高,把徐之孺都喊醒了。他揉揉眼望过来,只见主上虚弱地笑笑,跟天师说:“以防万一嘛!”   吴是非把羊皮卷扫到一边,气得呼吸都重:“你怎么不防万一自己活成千年老妖?不防子孙满堂?不防否极泰来,我们、我们——”   吴是非抹了把脸,那句话卡在喉咙口,到底没能说出来。   袁恕明白的。相处日久,一些话早已不需言语表达,彼此守顾,心意都在,看得到。   “也许,我骨子里还是个悲观主义者吧!”袁恕深呼吸,忍着又一波的剧痛,明明白白告诉吴是非,“我总怕、你不见了……而我、我、无处、去寻你……”   徐之孺飞扑过来,掀起绒毯查看。   “糟了!”他瞪着自己满血的手,万分不安地说,“横位,孩子的胳膊掉出来了,主上难产!”   吴是非攥住袁恕的手,倏地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三十一、求天一恕   小时候奶奶家有只大白猫,不管谁摸都眯眼打呼噜,夏天趴花坛底下,冬天就趴吴是非腿上。   自我评价,吴是非觉得自己是天生冷感的人。也就是她对任何生命都抱持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态度,包括人类。在她说不好是晚熟还是超龄的意识里认为,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存在都对这个星球没有意义。而地球对整个宇宙也没有意义。一切都是意外。古老恒星宛如使命终结一般发生了大爆炸,碎成了无数的尘埃飘浮在太空。地球就是这样一颗尘埃。它并非生来有海与空气,就像远古的时候人类也不存在一样。   人类歌颂进化的神奇,但从生物原始技能来说,吴是非觉得人类简直就是退化。没有尾巴保持平衡,没有爪子和尖牙以自保和抗争,跑得不快更不会飞翔,就连游泳都得长大后重新学起且有人学不会,丢在野生环境许多人可能活不过三天就game over了。还不及家里那只大白猫有出息。至少它会捉老鼠,并且吃了老鼠也不会生病拉肚子。不像邻居大刘,吃个生鱼片吃得跑肚拉稀,埋怨食材不新鲜。   吴是非哧鼻,再不新鲜能糟过食腐动物的食物吗?人类啊,就是娇贵!   因此曾经她以为,对世界末日尚能泰然处之的自己,对生老病死也当是云淡风轻般随遇而安的。可大白猫躺在窝里于睡梦中辞世的那天,吴是非懵了。她不停地抚摸猫咪僵硬的身体,期待听见惯常的呼噜声,想象着猫咪在欢愉中眯眼仰头,嗲糯嗲糯地喵一声。然而大白猫就是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嘴微微张着,舌头耷拉了出来。   那年吴是非才六岁,将要上小学。可能家里人担心她太小无法接受死亡,不愿她过早在心中留下恐惧的阴影,居然第二天抱了只一模一样的纯色白猫回来,哄她说猫都有九条命,大白去阴间转了一圈又重生了。   吴是非抱着完全不亲人的猫,神情木讷地抚摸它,一声不吭。   她明白这不是大白。她也确信猫没有九条命,人同样没有九条命,没有动物可以死而复生。死让生变得没有意义,生却因为有死这个结局而变得不安定。小小的吴是非经常困惑:既然谁都无法逃脱死亡,又为何还要拉长走向死亡的距离?为何不能朝生暮死?为何要有情感知悲欢?为何唯有人类选择了如此愚蠢可笑的所谓进化,居然还沾沾自喜?   做人哪里好了?   ——六岁的吴是非一边扮演着相信谎言的天真幼童,一边,不再相信童话,开始否定生活。   而此刻,死亡宛如一场缓慢展开的戏剧,提前剧透了结局,只让吴是非看着它徐徐推进,一点一点痛到窒息。   大量的失血令袁恕神情变得涣散,对疼痛都已麻木,他努力维持住意识的清醒,陪着吴是非。尽管,他并不知道还能醒着陪她多久。   吴是非明白主次的颠倒。自己攥住袁恕的手,紧张到哽咽失语,反而让袁恕来安慰她,忍着疼不曾喊过一声,还机械地笑给自己看。   眼泪吧嗒吧嗒落下,吴是非突然想起奶奶家的大白猫。想它躺在窝里安静永眠的样子,雪白的皮毛正如袁恕身上遮盖的绒毡,而袁恕的脸渐渐地覆在了猫儿的面容上。   “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这样罚我,不要!”她把脸埋在袁恕颈侧,不知向谁恳求。   袁恕抽疼着呼吸,双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哼了声,疼得几乎晕厥过去。   徐之孺在冒险把孩子推回宫内。齐允棠并不赞成这样做。胎内情状不明,若脐带绕颈或者婴儿姿势有异,推回去再人为拨正胎位,很可能导致胎盘剥落或者其他危险状况,更有可能引发大出血,对大人和孩子都不利。即便如此,以齐允棠目前的医学素养对救袁恕已是一筹莫展。他能做的仅仅是暂时止住血,压制血崩之相的出现。   而凭借多年的经验,徐之孺还是决定孤注一掷试一试。他亦立下生死状,主上有恙,他便自绝。   吴是非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量,袁恕的忍耐已到极限,但他依然不肯喊一声,浑身冷汗淋漓,嘴角溢出牙血。吴是非俯身抱起他,徒劳地想要将他身体温暖。   “喊出来呀恕儿!喊出来就不疼了,真的!听非姐的好不好?咱们不死撑着,该哭哭该笑笑,疼了就喊,不丢人的。”   袁恕又“嗯哼”了声,气息微弱地说:“这么多人,不好、意思——”   原是俏皮话里逗人笑,可说话的是袁恕,此时此刻,任谁都难笑出来。   猛然间听得徐之孺一声变调的欢呼:“成了成了,胎位正了!”   吴是非下意识扭头看他,惊见他满手血红,心头陡然一凛。再看袁恕,两眼微睁着,直似没了呼吸。   “恕儿——”吴是非将人放平,试颈动脉听心跳,神情倏然凝重,直起身来一手按他心口,另手握拳狠狠砸在自己手背上。一击无效又一记,再一记,袁恕猝然弹起,随后悚然呼吸,并了断续的咳嗽。   方才痛极,他竟闭气休克了。   齐允棠赶紧过来叩脉,用药吊气,助其顺产。   然而袁恕这边已被折磨得脱了力,意识也显得恍惚。吴是非搓他的手,遵着齐允棠的指点揉压穴位,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抽抽噎噎跟袁恕讲话,想他醒着。   “恕儿撑住,听话!冬天多冷啊,你不给我找点儿事儿做,不让我带娃,我无聊啊!只能下去找你了。”   “没你我觉都没法好好睡,真的活不起!恕儿最疼非姐了,不会把我一个人撂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乌龟不上岸的破地方的,对不?”   “求求你说话好不好?哪怕哼一声,别睡过去恕儿,求求你!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再不争了不闹了,我们倒过来,非姐都听你的,行吗?”   “对对对对,我不要原则了,不要道德了,不报仇了!爱谁谁,让别人去当有良心的好人,我就当坏人,当奸佞。助纣为虐趋炎附势,随便人去说。什么改革什么新制度都见鬼去!商君变法都没一帆风顺,最后还搭条命,我们自己过好得了,我就自私自利。活着多难多累啊,我只想痛痛快快喜欢一个人!恕儿,给我一个遗臭万年的机会,让我跟你过一辈子,好不好?”   袁恕木然地转过头来,失焦的双瞳直直落在吴是非脸上,渐渐地升起了光。   笑一下,将她手用力攥紧——   “生了,男孩儿……不对,血,血……主上醒醒,包衣还没娩出来!”   齐允棠在扎针,徐之孺在挤压袁恕的腹部帮助子宫回缩,而吴是非只是傻愣愣握着袁恕冰凉无力的手,耳中充塞了各种人声、婴儿的啼哭,嗡嗡地撞,撞得她糊涂了。   直到齐允棠伏地颤抖着禀告,宣布血已止住,但因失血过多,袁恕可能陷入昏迷就此再难醒来,吴是非仍还听着似未听,意识恍恍惚惚游离在躯体之外,宛如灵魂出窍。   她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大帐的,更不记得什么时候摸出烟来点上的,就是病态地一口接一口地吸入、吐出。张萌几时来的她也没在意。于是她吸烟,张萌看她吸烟,彼此都沉默。   “ABO,ABO,输血可以救人,但血型怎么算?跟着原来的基本四型,还是根据属性?”吴是非掐掉一个烟头,不自觉又点起一支烟,脑子里拼了命地思考着。   “所谓标记也就是血枷,其本质就是基因植入吧?那跟吸血鬼的授血仪式是不是一样的?如果注入其他属性的血,是不是就会造成间接的标记?属性相同血型不一又会否形成血栓?这对性别有没有要求?”第二支烟也抽到烫了手,吴是非哆嗦着扔掉烟头,再点一支烟。   “器具可以用羊肠和膀胱,但血型的鉴定怎么完成?滴血认亲被认为是无稽之谈,基本原理其实就是相同血型可以融合。可以用滴血法测出基本血型,至于会不会排异依旧很难说。所以原则上还是要确定这里适用的究竟是哪种设定?究竟是哪一种?究竟——”   吴是非忽然一扔烟头,走到空地中央仰头望天,朝上一指,破口大骂:“我日你仙人板板儿,说好的主角光环呐?金手指呐?老娘来了这里除了位高权重,特么就没正经舒心过几天!吃不好睡不着,还要打仗,还卖唱流浪,原作你丫就是个后妈!我要是读者天天给你寄刀片,我寄羊粪蛋子臭死你我!原作你个鳖孙儿,我咒你生女儿都是alpha,生儿子都是Omega,一家子弱攻强受菊花残满地伤!”   轰隆隆——   青天白日还是大冬天,草原上遽然霹雳一霎,炸了声滚雷。   张萌没防备,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就连吴是非都惊退两步缩了缩脖子,心里头纳闷儿:“卧槽,不会这么巧吧?”   狐疑着再骂:“原作原作脑洞大,虐完这家虐那家,虐完那家虐这家,虐完这家虐那家,虐完那家又虐这家,此恨绵绵无绝期,我去你妈了巴子哒!”   轰——   这回的雷比方才更响。打得好多人都跑出帐篷来观赏天公异象,看看是谁要渡劫升仙,或者哪个二货不小心赌咒发誓了。   可吴是非不这样想,她那已经失常的脑子被这失常的情况震了震,愈加异想天开,居然叉腰望着天上问一声:“喂,你是不是听得见我说啥?听见了就响一下。不回答就是否。”   隆隆隆——   一通闷闷的滚雷从天际奔过去,仿佛真有天应。   吴是非气笑了:“嘿,好好好,疯得彻底些!作者是吧?这世界是你扯淡扯出来的,你是预备HE呀还是BE?先说好,BE的话你要么放我回去,要么我就毁你的设定了。”   结果天上屁动静都没有。吴是非反应过来,直拍额头:“蠢死了,她就会是和不是。这样,别的先不计较,就说袁恕能救不?”   天上亮光一闪,雷声好久才从远处微弱地传过来。   “妈的,你自己写的还没底气啊?接着来,老娘现在豁出去要给人输血,你这设定里头是按血型来的不?”   没声儿。   “好,属性里讲究性别不?”   还是没声儿。   对答渐入佳境,吴是非心里十分满意。   “敢写细菌感染并发症再弄死恕儿不?”   轰——   雷响了,吴是非炸了:“为了虐而虐,你丫就是个灌水骗积分的九流作者,我鄙视你!鄙视你全家!开战了开战了,张萌——”   张萌还坐在地上,对天上打雷莫名万分,对天师自言自语更是万分莫名。她真觉得天师大约要疯!   结果天师果然说了个疯狂的命令:“告诉你家韩继言,点兵,宣战,老娘要踏平西荒,鸡犬不宁!”   咔嚓嚓——   天上直落一道闪电劈在无人处,打出一圈焦土。刚站起的张萌膝头一软,扑通又给跪下了。   吴是非则扶腰笑:“嘿嘿,你这是赞成我出兵还是不赞成啊?想好了再表态喂!”   果然,天上又没声音了。   吴是非摸着烟盒又取出一颗烟来叼在嘴里,点燃了吸两口,平静地跟天上说:“我这里赶着救命,不墨迹!只要人活着,你写我折寿、死于非命都行,你要愿意一辈子把我关在这二次元里男不男女不女的也成。我不要求别的,你也别再来续杯,大家相安无事,欢乐大团圆,行不行?”   天空寂静了许久,吴是非还当交涉失败,正准备返身回去调兵遣将,猝然一声响雷炸在耳畔,吓得她几乎犯了心脏病。   “妈个鸡噢,同意就同意,至于这么咬牙切齿么?”   轰——   吴是非乐了:“哈哈,你还挺记仇!行行行,不骂你全家,收回诅咒,我呸呸呸,成了吧?”   轰——   “嗳,说实话,我这其实是个番外吧?”   轰——   “卧槽,还真是番外!再次鄙视你!”   天上又没声音了。   “主角是谁?洪徵渣攻,死了,不是;罗钧没成气候,傲娇,也不像;我家姒儿那么女主范儿,可惜被你炮灰了。嗯?恕儿那个老师,喔喔喔,那货其实是个什么占星师预言家大贤之类的吧?他去哪儿了?等等等等,他不是主角,他去那地方才是主角所在。他能去哪儿?去……嗯?”吴是非灵光一闪,“你丫写荣侯那一对吧?你写的是耽美啊喂!”   轰轰轰——轰——   天空一阵乱雷,吴是非却懒得搭理,径自往大帐跑。进去就嚷嚷,让把能找到的额济纳都带过来,无论男女,要没病健康的。随后嘱咐徐之孺去取羊肠和羊尿泡,要求不能剪破,彻底洗干净搁盐水里泡着消毒。还要空心的针,没有针用硬秸秆也行,中间钻空,一端削尖,用酒搽干净。   众人起先都是一脸蒙圈状,全不明白天师这样差遣是何道理。就见张萌踹了赶来的韩继言一脚,啐道:“磨蹭什么?救命呢!”   韩继言虽未完全明白,但想着既然是救主上,加之天师素来奇谈怪论,想必是有救人的新奇法子,当下跟赵聘一起出去抓人了。   只没想到,所需人员物品一应到位,天师要做的居然是抽活人血再注入主上体内。   齐允棠身为大夫头一个反对,他倒不是出于技术严谨的考量,单纯就是:“他人若有暗病,一道染给主上可如何是好?”   吴是非看白痴一样瞪着他:“不然要你干嘛?你是大夫嗳!拜托你给人简单体检一下行不行?”   齐允棠是真急糊涂了,再加上睡得不够,脑子委实有些迟钝。   被吴是非骂过,他赶忙给每个供血者叩脉检视,确认大体健康的才许列入供血者队伍,稍有不妥便将其淘汰。   一听输血能救命,本来韩继言等几名武将嚷嚷着也要捐血。吴是非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告诉他们属性不合血不能用,会死人。结果,张萌倒是额济纳,并且身体状况良好,成功入列捐献者队伍。她一脸自豪,顿时让韩继言觉得自己在她跟前平白矮了一截,内心十分惆怅。   就在他怅啊怅的时候,吴是非已经麻利开工。扎静脉抽血存入羊膀胱,羊肠作输液管,隔半尺束一节调整滴速,吴是非完全就是赤脚大夫死马当活马医的架势,硬着头皮上。   到最后,她也不是在信自己这种野得不能再野的野蛮方法能救袁恕的命了。她只是相信刚才天上那几声雷不是自己抽烟抽出的幻觉,信那个可能存在的作者还有点儿节操和人性,不会把她的阿猿夺走。   夜晚的时候,吴是非团身缩在袁恕枕头边上怕得不敢睡。两眼直勾勾盯着土制的输血器,身上只感到冷。   “恕儿——”她伸过手去摸袁恕的脸,摸他的眼,“醒醒啊!起来说话,起来证明那人没骗我。恕儿,我不想去踏平西荒,我吓唬她呢!我一怂包废柴,哪里会指挥作战?你要是不起来,哼,算了,大不了,我陪你啊!这么一想,也好。真的挺好!”   吴是非往下挪了挪,睡在袁恕身侧,头抵着他肩头,眼泪一滴一滴渗进他衣衫。   “好什么?”   吴是非抖了下,忐忑地仰头看去。   “恕儿!”   袁恕眉头微微蹙着,缓慢抬动胳膊,指尖抹去她的泪。   “非姐,笑!”   吴是非泪颜上笑容绽放。   “好!”   三十二、求止战殇   所谓老婆孩子热炕头,原本属于男人的满足,吴是非如今倒体会得十分切实。当然草原上没有热炕头,她也没有老婆,老公又还称不上,孩子讨人喜欢但跟她没关系,偶尔细想想,吴是非突然觉得自己这莫非就叫喜当妈?   不不不,吴是非才不要当妈呢!她顶烦小孩子。跟性别无关,同年龄也无关,她就是对一切未成年生物心怀抵触,不理解他们,也不想浪费时间去理解。更希望这些神奇生物不要走入自己的生活,尝试来了解她。   袁恕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吴是非还能颐指气使地差遣叶龄帮忙带孩子。此番她自己夸下海口约定要跟袁恕一起过冬天,给他带娃顺便伺候月子,结果才过两天,她就开始濒临崩溃。   诚然她本来就睡眠障碍容易焦虑,睡不好委实太正常了。不过从前睡不好但凡袁恕在,她随时可以打瞌睡捞个回笼觉。婴儿的作息太没准,不定什么时候饿了、尿了,或者单纯就是心情不好想哭一嗓子,总之弄得吴是非完全没有办法好好地打会儿瞌睡。   并且,吴是非自认早在娃出世前两人就已经结下了仇怨。那时候她总爱在议事中靠着袁恕肆无忌惮地补觉,偶尔滑落他腿上,便就势枕着睡了,脸颊或者后脑正巧贴着他隆起的腹部。于是经常地,吴是非睡得忘我之际,会突然直挺挺弹坐起来,懵懵地醒一会儿,随后不分场合指着袁恕的肚子大骂:“奶奶的,打人不打脸!你个小疙瘩球敢踹我,有种一辈子躲着别出来!”嚷嚷完蓦觉不妥,立即改口,“啊呸,有种你给我出来!”   所有人就憋着笑,看唯一敢当面嘲笑天师的主上袁恕笑得腰酸。   现下孩子已然呱呱坠地,袁恕因失血太多暂时奶水不足,吴是非和徐之孺绞尽脑汁找各种动物奶代替。马奶凉,牛奶油,羊奶又膻,最后发现骆驼奶宝宝最爱喝,还不吐奶。就是挤奶不太容易。骆驼本来产仔少,孕期长,又是大冬天,还得是健硕无病的母骆驼,满部落里搜罗也凑不足二十匹。母骆驼得有小骆驼在身边才产奶,每回也就只能挤一点儿,每匹骆驼一天撑死了得个五、六斤,且算是好的。   “那也够啦!”徐之孺表示不解,“襁褓婴儿一天也吃不完一斤,您收集的那几桶,够孩子喝到满月还有剩。您考虑过小骆驼的心情吗?小骆驼饿得都要哭啦!”   吴是非胳膊一甩:“我不管,我要备战备荒!”   听她这番蛮横的歪理,徐之孺顶着俩黑眼圈索性白眼一翻,作晕死状。   说起来,起初的七天里最悲惨的人其实是徐之孺。吴是非当真敢想敢做地把这位稳婆转行当了参将,偶尔又兼职给人接生的多功能beta君留在大帐里当月嫂使唤。她还算过,若是在原来的世界,雇名月嫂一月起码七八千,最好的能涨到三万。也就是说,凭着天师的“淫威”,她直接替袁恕省了三万块软妹币,简直太会过日子了!   于是月嫂徐之孺白天焦头烂额地审军报,晚上提心吊胆地奶孩子,失眠失得比吴是非还万念俱灰,已经开始开发闭着眼走路、闭着眼吃饭的新技能。   不过吴是非再恐孩子,也还没到不负责任的无良程度,很是尽心地跟徐之孺轮班接替。又不过,她尽心归尽心,到底没啥经验,许多事做得委实粗糙。抱孩子跟抱了枚炮弹一样,喂个奶糊能涂宝宝一脸,拍嗝时候完全就当手里是个洋娃娃,拎起来往肩头一扛,好在拍的时候总算力度轻柔。   别看宝宝出生才几天,眼睛还要睁不睁的,可成天手舞足蹈,打个嗝还要打一套自创的宝宝操,直接一拳捣在吴是非下巴上。她仰着头,身姿定格了几秒,耳朵里听见宝宝特饱足地打了个声响嗝,随后起来将娃往边上坐着抓紧时间眯会儿眼的徐之孺怀里一放,转而捏张哀怨的脸奔着还在卧床休养的袁恕就去了。双腿屈膝一坐,人朝他肚子上一趴,埋着脸嘤嘤假哭:“爸比,囧囧欺负人,宝宝心里苦,宝宝的难过有辣莫大——”   囧囧是吴是非给孩子起的乳名。她完全不走心,单纯看初生婴儿皱巴巴的,又不笑,没事儿嘟起嘴,脸再一挤,憋了几多愁似的,整一张大写的囧脸,顺嘴管孩子叫了囧囧。其时娃儿躺在亲爹怀里正闭着眼摸索新拳法,手指头扭啊扭,突然比了个胜利的V字,简直就像称赞这名字起得好。吴是非登时捧着肚子笑翻过去。其他人则一脸莫名,不明白天师怎么起个名字还能得意成这副样子。   这会儿她哭诉着,展臂比了一襟的容量显示自己的悲伤。袁恕就摸摸她头,反问:“那抱抱好不好?”   吴是非接着演,吸吸鼻子点点头说:“好!”   随后跟条毛毛虫一样向上蠕动,脑袋顶着袁恕的下巴,猫儿般来回蹭。袁恕便环住她双肩给予轻柔的拥抱,画面委实虐单身狗。   然而被虐狗也好,被压榨劳力当免费金牌月嫂也罢,这些在徐之孺眼里都不叫事儿。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吴是非绕世界管他叫“徐妈”。   “主上,您体谅末将啊!”初初,徐之孺挽一张极度崩溃的表情五体投地跟袁恕告求,“说句犯上的,小公子能平安降生,这里头多一半儿得是末将的功劳吧!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别卸磨杀驴得这样快,求为末将正名!”   头几天袁恕尽是躺着,身体虚弱,压根儿不清楚他们之间无稽的趣事儿,被徐之孺的样子唬住,还挺认真地探问:“怎么了?你先起来,好好说!”   于是徐之孺换了正襟危坐,严肃地申请:“请主上下令禁止天师唤我徐妈!”   “啊?”袁恕愣了愣,旋即噗嗤笑了出来,“徐妈,呵呵呵,哈哈——”   最终,不止吴是非管徐之孺叫徐妈,满大营的人都改叫他徐妈。韩继言等一干兄弟更狠,索性喊他作“徐奶妈”,气得徐之孺罹患了严重的“间歇性失聪”,但凡听见有人喊“徐妈”或者“奶妈”,他就聋了,啥也听不到,走得飞快。   鸡飞狗跳地度过了前七天,袁恕精神恢复不少,奶水有了,质量也不错,吴是非和徐之孺的工作量便得以减轻些。至少大半夜娃儿哭醒不用再手忙脚乱地温骆驼奶了,吴是非只走过去抱起来,闭着眼摸摸不是尿湿的,就径直把娃抱到床边。也不管袁恕醒没醒,伸手将他衣襟扯开,再把囧囧脸朝下翻个个儿往他胸前一填,娃自己凭本能摸着食物源头就嘬过去了,特别省事儿。   而吴是非则就势在袁恕枕边躺下,七荤八素地睡一会儿,嘴里常嘟囔着:“好香!”   满以为否极泰来,孩子健康袁恕也平安,草原的冬日虽凛冽,却更令人憧憬春天,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想不到袁恕月子还没满,边关三道加急军报,转眼战事告急。   慢说袁恕还在月子里,就是出了月子也不能放着襁褓小儿不管,加之他产后虚亏身体远未好全,就连温啓这群旧贵族都良心未泯反对他领军亲征。可世子仍在前线抵抗,后方若不得强有力的驰援,未免令他寒心,更是打压我军的士气。   听文臣们言之凿凿,却无一人请缨督战,全是嘴上的伦理道德。吴是非冷眼一一扫过张张貌似忠肝义胆的脸,忽怪笑一声,霍然起身,朝着大帐外喊:“张萌——”   从来回避政事的女侍匆匆掀帘进来,恭顺道:“奴婢在!”   “教你的都记住了?”   一干人完全听不懂吴是非在说什么,唯见张萌坚定地点头,应道:“是,奴婢全记下了!”   吴是非笑得爽朗:“拜托啦!”   “天师嘱托,奴婢定当竭心尽力!”   “嗯,乖!”言罢再点韩继言和赵聘,倏然正色,“三日内,兵马集结!韩继言辎重押后,赵聘随我先行。”   韩继言蹙眉,力争:“末将请战!”   吴是非挑眉:“有你打的时候!辎重干系我军数十万人的生计,成败都在你一人,我要你的军令状!”   韩继言慨然领受:“是!人在粮草在,誓死不辱命!”   “我呸!粮草没了你也给我活着滚过来,杀他娘的够本儿!”   韩继言笑了,再施一礼。   直到这时,三公老臣们才听懂了:天师挂帅,女将出征!   三十三、求可回还   旌旗猎猎,寒风亦如刀,覆雪苍凉的丘陵合谷之上,吴是非纵马掠阵,领声高啸。山呼海啸的飒然豪气随着她驰骋的身影,一浪接一浪地在兵阵顶上滚过,她享受这一切,浑身的毛孔都扎起来,不再感觉到寒冷,渴战到近乎狂热。   回到阵前立马扬蹄,她只手勒缰举剑向前,眼中炽烈。   “庆功酒喝着才爽气!馋好酒的,都跟我上!”   放弃了阵型的对冲,纯粹步兵间的实力厮杀,此一战双方都只为杀而杀。不再夺营拔寨,也没有固守的阵地彼此攻防,已战了二十三日,吴是非凌厉地将白部大军逼退至这处平缓的坡谷对面,再难往边城前进一里。今日一战是斗气,也是一鼓作气,戾者鬼雄,誓要将敌方战意挫尽,丧胆而还。   道是边城,千里草原广袤无际,人随季风走,草因水才生,所以草原部落的人们善于分辨云朵,也习惯了总为生存去争夺。对他们来说,边界在心里,在草场的尽头。因此所谓城,其实也就是一道土坯的界墙,和墙堡上一面面随风飘扬的徽旗。土墙后头,仍旧是吹角连营,一顶顶的军帐,一堆堆的篝火,一波波拿命捍卫家园的新员老兵。   和平年代成长的人对战争的印象总是抽象又疏远的。在当初投身赤、玄两部大战之前,吴是非以为的战争,就是会死好多人,以及谁武器先进谁就占先机。她知道血与火的残酷,然而对于“残酷”这两个字的概念,她理解得太轻。   明知前途是死路,也要领着人前赴后继地去死,让别人去死,光荣背后的白骨路,礼赞之下的长夜哭,这才是残酷。却不得不去做,不得不一再用残酷换和平。生物骨血中烙印的竞争本能,让强者永远追逐权力,以生命铺就王爵的基座。   加入战争以来吴是非总在一遍遍的忏悔中继续扬起刀兵。痛苦是因为有良知,但活着更是生命的本质,她无力改变这个世界的既有规则,就只能放任自己遵循本能去麻木地看待屠戮。既上了战场就只有努力地为生而杀,至于罪恶感,无奈便留到四海升平时再去灵魂深处检讨吧!   这样的信念,在赶来后见到己方的惨烈时愈加坚定了。   她更庆幸自己来得还算及时!   周予重伤,世子颓靡,姚晋一力苦苦支撑,亲上墙头值守,十万驻军仅余三万人。吴是非检视过,兵员称不上精锐,却多是久经沙场的老人,因此才能在如此的攻防战中幸存下来。而这些人中再刨去伤病者,真正的战斗力也只不足两万。   说起周予伤情,盼来援军后喜悦振奋的姚晋立即垮了精神,黯然地与吴是非详细讲明当日战况。   战端伊始,面对日日迫近的敌方大军,世子与周予便就据城固守以逸待劳还是积极出击拒敌于军事警戒线之外产生了分歧。周予是来边关前紧急提拔的中郎将,品秩与韩继言相当,仅次于将军。而姚晋更直接升任三品大将军,临战可挟制世子,自行便宜。因此对于好勇争胜的世子提议的出城打对攻战,姚晋也持否定态度,十分坚决地站在了周予一边。并且他为主将,握有调兵的金翎箭,他不发兵,世子当也莫奈何。   但其实,世子一直在暗中积蓄实力,此番来边关慑敌扬威,他自也将心腹亲军带上,并编入姚、周二人的队伍中。自家营内意见向左,总该争一争议一议,集思广益共同谋划对策,有则改之,彼此增进。世子却刚愎得很,见周予都不向着自己,便是赌气要结结实实打场胜仗回来好好羞臊一下这俩畏战的保守派,当下暗使了亲军各营游说。一听为世子效命,一干老兵们固然犹疑,年轻的新人们则都遏制不住热血,立即积极响应。一夜间,四万人马迅速沟通集结,趁着夜色快马奔袭。依罗钧的想法,恰是新月,正好打快攻,杀白部一个措手不及。   也真被他首战轻取,愈加意气风发,乘胜追击,连连告捷。   便是这时候,周予领兵来援,不说助世子更添胜绩,反而当即夺了他的兵权,勒令兵马即刻还营。罗钧哪里肯听?登时纠集全部亲军要与周予的兵马内讧。   僵持之际,便听得前方敌阵击鼓叫骂,分明激将。罗钧气势如虹,全不理周予告诫他此乃对方的诱敌之计,一意孤行悍然出阵应战。却果然,敌方迎候他的并非节节败逃的溃兵,而是一字排开的三十台投石机。火石流行铺天盖地陨落,将罗钧的兵马坑于一面陡坡之下,瞬时星火四溅哀鸿遍野,平原陡变炼狱。   周予严令余部且战且退,自己则领一支盾牌小队,返身去那落石火雨的绝境中抢罗钧。   一记合身的扑倒,周围石若雹粒散了一片,焦土连横。很快,几人的盾牌小队围了过来,将二人挡在脆弱的盾墙后。周予抖落身上扑撒的尘土,抓起身下的罗钧不顾一切地跑。直到出了投石机的射程范围,等候的骑兵营精锐立即迎上扶罗钧跨马,夹围之姿护送他再往后方撤。直退了七十里与赶来的姚晋大军汇合,众人才松了口气,暂安营,以为后策计。   其时吃了大亏的罗钧内心还有些不服气,入营仍不肯下马。姚晋一再相请都无用,最后是周予径直过去毫不客气一把将他拽下来,且不等他站稳,揪住胳膊就往营帐里去。   罗钧既羞又窘,心头更气,蛮横撞开周予,吼他:“犯上的东西,别碰我!”   周予竟吃不住力,叫他撞得连连跌退,幸得姚晋伸手挽一挽,才不至于坐到地上。   姚晋拧眉:“你伤哪儿了?”   周予喘气粗重,抿唇不语。继而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血线。   姚晋一手托住他腰腹,一手在他背上抹了把,赫然在甲缝里触到一羽断箭,正中在脊柱偏左一些的后心位置。惊恍然,居然有神箭手以那场飞石火雨作掩护,放了冷箭。若非周予护了世子一把,这一箭或中在他身上,生死当真难料。   幸在,箭头无毒,准头微偏没真的刺破周予心肺,却也险象环生。另外飞石崩土砸落,罗钧纵然完好无损,可也全是周予替他尽数挡着,自己则被狠狠砸出内伤来。再连番奔逃马上颠簸,伤势越要加剧,此一着纵躺上十天半月也未见得能恢复全盛的战力。   事既至此,罗钧终于懊悔不迭,内心里愧对战死的将士们,更无颜面对舍命护他的周予,只将自己禁闭帐中,彻底颓丧了下来。   吴是非来时,众人已退回边城,途中固然遭到追击减员不计其数,之后又遇对手连番硬攻,当真人困马乏,物资亦告急,可说军心动摇战意全失。到后期,就连指挥的姚晋都开始变得麻木,每天都只是消极得想着怎样撑过下一轮的攻击,以及算算死前还能吃几顿饭,睡几趟囫囵觉。   结果吴是非来了不骂他也不鼓励他,反而笑嘻嘻跟他说:“你家主上生了个小公子,特别好玩儿。”   姚晋神情有些呆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起名字呢!你说叫啥好?”   姚晋依旧显得茫然,摇头不语。   “韩继言和徐之孺暗地里较劲,要当娃的赐名之人。想了好多名字,说好了,等我回去给挑一个。你官儿比他们大,书也念得多,肯定比他们想的好。我用你的吧?”   姚晋有些听懂了,却苦笑:“末将惶恐!”   吴是非拍拍他肩:“这样伤脑的艰巨任务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你看我想得都睡不着了,你要给我分忧啊!乖,辛苦了!”   压在肩头的手劲蓦地重了,吴是非看着姚晋的双眼,认真地重复:“辛苦了!”   姚晋牙缝里“哧”了一声,想笑,却还是哭了出来。   其后,凭着赵聘的骁勇,再有押送补给顺利抵达的韩继言赞力,白部连遭挫败,锐气不复,居然停战数日,后撤扎营,预备绸缪新的战策再来讨战。   而吴是非此刻则不想困守,果断改用罗钧当初的设想出城歼敌。   当然她不会无谋地横冲直撞,三十万兵马在手,她且得好好排兵布阵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关于兵法吴是非其实一窍不通。她所有那些对战的概念全都来自于跟发小一起打电脑游戏。结果人家玩儿三国无双她打豆豆;人家组团魔兽,她还打豆豆;人家刺客信条,她依旧打豆豆。她甚至不觉得打豆豆好玩儿,单纯就是操作简单不用对话,游戏玩不过也不遗憾,一个人可以无聊地玩儿好久。她喜欢无聊!   于是阵型战的时候,她对着沙盘推演,俯瞰的视角里突发奇想:用注射式的方法突击一个点撕破防线,然后从内部瓦解对方的阵队可不可以?   她拿竹签、碎珠演示改进,叫来韩继言和姚晋提出自己的设想。他们看过后虽不无惊讶,但也都表示值得一试。   结果便试了。   结果试完后他们真的在战场上用了。   吴是非当时就身在一处高地上,跨个高头大马看底下平原的交战,人和车马都变得好小。她安慰自己就假装那是一场游戏观摩,成或败也只当那些士兵是数字,而非自己葬送的生命。   冲锋骑兵后掩藏着步履飒踏的盾队,只等枪、戈、斧、戟这些长兵器撕开敌阵的前沿防线,马匹突然朝中间收缩退入盾墙后。铜墙铁壁直如推土机一般将阵列向外挤压,扩大盾后的空间,而填满这片空地的全是雷火兵。他们都不需要走出这面盾墙,只需将手中的油瓮点燃,抛掷出去。火是最后登场的武器,并没有士兵手持火把闯入阵中,因此对方完全不曾料到玄部这样的阵型最终的目的是要火攻。   天机火种,得之君王——吴是非从来不信这种玄幻式的预言。但将打火机交给赵聘的那一刻,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或许,真的是一种天机。   那一役,出其不意的火攻打乱了白部的阵列部署,堪称溃败。吴是非领七万军力克敌方十万众,逐敌五十里。此后更连战连胜,直将白部兵马逼回军事警戒线。   直到今天,她决心要终战,要了结。   雪停了,吴是非想家了!   不是自己的家。   她想袁恕在的那个家。   三十四、求思念长   小屁孩儿的时候一群发小总聚在一起看电视,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挺喜欢看英雄救美情节的。一般,男孩儿想成为英雄,女孩儿想成为美。   而吴是非每每站在男孩们的立场上想当英雄,结果妹子们立即集体表示如果是小非当英雄,她们就只等小非来救了。弄得男孩子们一致把吴是非当作了最难攻克的情敌,平时与她称兄道弟,一到做游戏分组又恨不得她立刻马上消失。这种情况直到初中以后才终止。因为大家真的长大了。换言之,开窍了!   唯有后来学心理学的那姑娘成天还跟吴是非形影不离。人家恋爱她读书,人家约会她给吴是非做饭,人家分手了,她还依旧是吴是非身边不离不弃最好的伴儿。曾经,吴是非懂了一些特殊的感情,直言相问对方是不是喜欢女孩儿,妹子笑笑,告诉她:“我只是喜欢能给我带来安全感的人。无论男女。只不过,正巧身边的男生都不如小非可靠罢了!”   吴是非不觉得自己有多可靠,她也会恋爱,会想恋爱。也许唯一不同的事,除了生理欲望,生活的其他时间里她并不需要男性这一存在。当然并非说她否定男性,只是她在承认男女有别的前提下,亦从未将自己放在弱势的一方。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无非分为自己能解决的和不能解决的,而如果是不能解决的,吴是非相信即便换成男生,大抵也不能解决了。说到底,她对男人的喜欢,仅仅是出于生物性上的自然配比而已。   结果有人开始定义吴是非是女汉子!   生活中无所谓,但心理上,吴是非挺讨厌这个词的。她觉得只有圈定女孩儿必须是柔弱的,才会在她们的对立面上放一个汉子的属性。就像用“娘娘腔”来形容某些男生一样。吴是非气愤,明明生物界漂亮的都是雄性,孔雀、鸳鸯、鸵鸟,当然最常见就是公鸡。因此她实在认为,正确符合生物性的世界秩序就应该是男人负责貌美如花,女人负责撑起世界。   “啊,恕儿还真的是挺貌美如花的!”   遗憾吴是非今天没有成为救美的英雄,反而被美貌如花的袁恕给救了。她也没想到这一仗变数横生。罗钧败于轻敌冒进,她自认从始至终都没有放松过警惕,更谈不上冒进,却依旧走入了同罗钧一样的困局。   “又增兵了!郑群这个疯子到底怎么想的?举国之兵,日子不过了吗?”   吴是非计算过,不算先前姚晋等人消耗的敌方兵力,自己到来后的这二十多天里,模糊概念歼敌总有二十余万人。仅就边关保卫战而言,这样的战斗规模已不算小。   不似赤部全民皆兵,也不像玄部有兵役制,白部人口六百万余,尚工尚艺,素来以制造业立足西荒,实际兵力只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撇去各处守军,满打满算可投入的兵力至多七十万。若再细分了兵种,战力就更难说了。何况两部的边界线绵延千里,边城并不止这一处,白部却集中兵力挑战玄部诸悍将,实在非明智之举。   若说是袭扰,规模太大;若说是侵略,辉侯郑群这样的战法确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甫遭遇对方汹涌扑上的援军,吴是非第一时间想到的竟非怕与怒,而是担心。担心郑群的目的,同时担心她的中军帐内有自己难以面对的人。   来不及思考,响箭三支,号令撤军。她为主帅,冲在最前头,退就在最后。她与韩继言断后,但最终,她仍是抽了韩继言的战马一棍子,逼他先走。   回望一眼全力往丘陵高地上冲的兵卒们,吴是非孤傲地立在谷中平原上,横棍在身前,向着追兵勾唇笑一笑,誓死相抗。   并非不怕死,但既然接受了规则,既然认了命,就做自己该做的。生或死,权当是运气!   想不到,力竭后倒地,只待头顶落下的大钺奏响命运的终曲,倏然一柄长矢破空呼啸,直中眼前马上人的肩窝,即时人仰马翻。   死里逃生后,吴是非仓促爬起,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丘顶上横卧着一张硕大的长弓,牛筋为弦,矢为箭,一人布衣长袍立在风里,昂然再张弓。   那是周予,武将中箭法最盛者。舍了护身的铠甲,褪了暖身的裘氅,双手扯起弓弦,宛若神将欲射天。   而在斜坡之上,更有一骑逆着浩瀚的人流疾驰而下,直向吴是非所在闯了过来。   武将覆面,甲上显峥嵘,吴是非看不清面甲下的面容,但认得那具面甲。   青骢马蹄音飒踏,马上人俯身向吴是非伸过手来。她牢牢握住,一跃上马,双人共乘。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军队呈半圆状出现在合谷周围,成为玄部强有力的依靠。   青骢马未上丘顶,反而倏然勒缰,堪堪停在坡脚。身前无数人,身后无数人,唯有二人周围方圆百丈内是空寂的。吴是非搂着面前人的腰,心里却安定。   “恕儿,你个白痴!”   袁恕摘下面甲,扭头望住她,眸光柔且暖:“不当个合格的白痴,就听不到非姐骂我是白痴了。”   吴是非把脸埋在他背上,声音闷闷的:“娃呢?”   “徐妈带着。”   “徐妈呢?”   “看家。”   “他肯?”   “我封他当囧囧的少保,他得拼命保护小公子的安危。”   “腹黑!”   “啥?”   吴是非抬手拨他脸:“不要看啦!烦死了!”   “可是非姐脸红的样子以前没有见过嗳!”   “揍你!”   “回家揍。”   “唔!”   “现在先做正事。”   “唔!”   “所以先上去好不好?”   吴是非双臂又紧了紧:“我哪儿都不去!”   袁恕笑了,不再劝说。   其时,白部的兵马也已整肃列齐,万人之中行出几骑,有女人,还有孩子。   “黛侯果然御驾亲征来了。”女子衣衫华贵,眉目间自有一股傲视的冷然。   吴是非觉得她像一个人,像故去的谢延。   “辉侯都亲自过来了,我不来,岂非太过失礼?”   郑群嘴角浮起一抹讥诮,冷眼斜挑,望向另一处斜坡:“想不到,荣侯亦是出尔反尔之辈!”   坡顶上一人玄甲乌骓马,自卸了面甲,神情冷峻:“此事与主上无关!纯是本相与黛侯有私交。”   郑群蹙眉。便听袁恕没来由地问:“老师近来可好?”   玄甲男子颔首:“比你好!让你少揽事少想事,没那么多人需要对得起,人这一辈子,对得起自己就成了。他的话,我带到了!”   袁恕笑:“师哥最想对得起谁?”   男子依旧冷漠:“起码这回对得起你!”   “即便会得罪他?”   “问错了吧?”   吴是非发现,袁恕居然也有笑容顽劣的时候。   “师哥这样说,确是我问错了。”   “喂,”吴是非摇了摇袁恕,插嘴问他,“你老师到底是谁啊?你怎么又跟夏濯成师兄弟了?”   袁恕长长地“嗯”了声,卖起关子:“其实严格算起来,对面这位辉侯阁下按辈分也是我师姐。”   吴是非瞪起眼:“她跟谢延都是灵虚子的徒弟,你也?”   “那倒不是。”   吴是非糊涂了。   不过郑群却有了头绪,顿感惊讶:“听先师提过有位爱四海云游的师弟,乃祖师爷最小的弟子,素来无心政局民生,最擅长测绘制图。如今西荒各部使用的地形图有七成出自他手。只是他一贯来去无踪,又不贪名,世间人识他者未必知他是谁,是位真正隐于市的智者。莫非——”   袁恕抿唇笑而不语,反还调皮地看夏濯。   “哼,智个屁!”想不到他竟出言粗鲁,“有福不会享,听道个传说就魔怔了,非潜入赤部当奴隶,挨打受骂,饿死活该!”   啐完了睨一眼袁恕,眼底忽浮现浅浅的笑意:“二十年里就干好了一件事,收了个不错的徒弟。”   郑群话里拾遗,挑眉问道:“要找的真相找到了?”   夏濯眉目淡然:“关于大沼泽里的那条寂途,旅行者的终极目标,可惜他去不成了。”   “为什么?”   “你试试给人当二十年奴隶去!”夏濯声色俱厉,“洪徵是什么样的主君大家心知肚明,赤部的阶层格差一直是五部中最严酷苛刻的。相信你也不是看洪徵的面子才来做这些事。为了老师,我不会放过他,更不会弃师弟于不顾。年逾古稀的糟老头子,背都直不起来,脚也烂了,虽然都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结果,但在他有生之年,只要我还能孝敬他一天,就不能见他伤心。即便是主上,也不能令我服从!”   郑群沉默了。继而看向身边的孩子,意外形容当仅十岁上下的童儿目光却稳,仿佛与生俱来带着超越年龄的从容。他斥马行出几步,立在当间,向着袁恕和吴是非微微欠身。   “焰侯遗族,丧家者洪劼,见过黛侯,天师!”   袁恕还礼:“世子客气了!”   从方才起,吴是非就一直在看这个孩子。之前他们从未见过面,但吴是非一眼就能分辨,毕竟他与自己的父亲太像了。生他的父亲,谢延。   洪劼也悄悄地掠了吴是非一眼,还端着礼,垂眉颔首:“部落已亡,何来世子之名?黛侯勿要取笑在下了!”   “既来战,又怎说不是世子?”   “胜了,才有可能做回世子。”   “尚未败!”   “败了!”洪劼抬头,眼中隐隐有通,“赤部早已败了。在下引兵,伤的是白部的兵马,耗的是白部的雄财,不敢再败!”   袁恕莞尔:“世子之意,止战么?”   “不,是求和!”   郑群高声:“劼儿——”   洪劼扬手示意:“老师的好意,学生愧领,不敢奢求更多!此一战,原是不该来的。趁虚而入,不过是给自己壮胆的一个理由。其实老师也没有想过我们能赢的,不是吗?”   洪劼举目环顾漫山遍野的士兵,惨笑道:“不惜将大营的禁军都调了来,这是决一死战。但我们连那道边墙还没越过去呢!决战后,又能走多远?老师,这不叫打仗,您是在陪学生玩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复兴!”   郑群神情一黯,别过脸去。   洪劼则直直望着吴是非,嗓音蓦地沙哑:“其实如果是姐姐的话,也许还有希望。可她放弃了。我想她明白当一个普通人也挺好的。她也明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父上的失败早已注定,赤部的根基烂掉了,烂得十分彻底。抱歉,天师,让你在那样的时间点成为父上的傀儡牌!他用天机火种自欺欺人,做了一场称霸的荒唐梦,害了整个部落,也连累你流离失所。”   吴是非摇头:“彼此利用罢了!洪徵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只有我对不起姒儿!”   洪劼还低下头去:“能把姐姐的骨灰还给我吗?”   “可以啊!本来就该给你的。还有这个,也还给你。”   吴是非在对方惊讶的注视中摸出自己的烟盒,打开来取出仅剩的一枚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随后将锡制的烟盒用力掷向洪劼。   烟盒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马前。有小卒跑上来拾起奉与洪劼。他毫不怀疑地打开,磕下夹层盖,三指捏出隐藏的嵌宝戒环。   “姒儿放在我这里保管的,说是路途艰险,万一她被俘,人家势必在她身上寻这枚焰侯的权戒。交给我,或许还能藏得久一些。”   洪劼手有些抖:“就这样?”   吴是非不解:“什么这样?”   “就这样,还给我了?”   “不给你给谁啊?你是赤部的世子,你爹是洪徵,你爸是谢延,你是这枚权戒正统的继承人。当然该物归原主!”   “可——”   “噢——”吴是非恍然大悟,“你们打这么场自杀式的战争就是为这个呀?早说,我给你寄过去啦!”   吴是非皱起眉头,觉得异世界的人脑回路果然不正常,都有点儿傻。   而对面的洪劼和郑群看吴是非,则觉得这人简直骨骼清奇,是个怪胎。   袁恕给吴是非扮鬼脸,哭笑不得。   坡顶上的夏濯永远一副看谁都是智障的表情。   至于玄部那些武将们,则统统在内心里困惑地咆哮:“特么我们到底干嘛来了?”   三十五、求不相离   战争这种东西,实在是一场令人笑不出来的黑色幽默。   前一刻还在血雨腥风中惴惴,想此生朝不保夕,命途将终。不到半日,又能坐在阳光里看天看云,看眼前来来回回的生活的人,想着“战争就是一场黑色幽默”之类空泛的总结。吴是非发着呆,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她甚至无法把这一切归咎于蛮荒,平凡人只是从未被塞到足以叱咤的位置上,以致于对争夺的渴望没有显得迫切。反观教科书上罗列的近现代战争,其实哪一次不是这样轰轰烈烈开局,凄凄惨惨收场?若论生命的耗损,实在没有一方是赢家。诚然总有被迫应战的一方,因此吴是非觉得自己厌恶战争的理由,或许只是讨厌少数派的执拗却让多数人用血来使其得偿夙愿,那为什么,死的不是起战者自己呢?   从这一点上来说,洪徵兵败自绝可能倒显得磊落。但他死后赤部军民更无所依,仍是国破家亡,他的磊落又似乎迟了许多年,更可说,是一种懦弱的磊落。   “算啦,不说死人坏话啦!”   吴是非打了个哈欠,嗅着熟悉的柠檬香,放松随意地靠在了袁恕的肩头。   缺少了酣畅痛饮的庆功宴,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更因为戛然而止的对生离死别的唏嘘,从迷惘尽头又被强行拽回来的希望,都令人感到精神上的极度虚脱。袁恕践行吴是非战前的许诺,将好酒赐了下去。可姚晋也好,韩继言或者赵聘,都无心庆祝。他们如说好的一般,各自远离了属营,端着酒向城下、向天际、向远方,撒下祝祷。   生命无价,杯酒一沽,轻了,也重了!   与他们相反,兵卒们却都争先恐后将自己灌醉。烈酒烧喉,烧胃,最后穿了肠,痛了心。有些人倒头昏睡,有些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也有些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谁也不打扰,兀自傻笑。   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吴是非第一次感觉古人造词真是精辟!一个醉字,是态,是情,更是心头一声嘶喊唤不回时光,便咽进了惆怅里,和酒醺醉,一时间忘记了。   血与死亡,谁又不想忘记?   周予笼着裘氅独自坐在城墙最高的堡顶,盘起的双腿上摊开一张羊皮卷,手中的炭笔用力地划下名字。他记得的一些人,听说了一些人,没有回来的,都在上面。他写得认真。风很劲,肆无忌惮撩拨他的发丝,他鼻头冻得发红,时不时咳嗽两声,写着写着,便落下泪来。   身后脚步声靠近,为他肩头又加一领绒毡,随后在他身侧蹲下,陪他吹风,看城下未化的积雪。   “我的名字也应该在上面的。”   周予指尖轻颤,声音有些干哑:“世子失言了!”   “我只想,至少你能为我哭一场。而不是讨厌我!”   “末将没有讨厌世子。”   “不讨厌,跟喜欢,差多少?”   “世子慎言!”   罗钧转头深深地望着周予:“失言,慎言,不如不言,是吗?”   周予沉默。   “回去后,你还是转做文官吧!”罗钧起身,步履稍顿,“做文官,能活得久一些。”   言罢欲待离去,不防备,叫周予抬手一把拽住。   掌心冰冷的触感令人忍不住瑟缩一下,随后紧紧反握。   “你回去吗?”周予低低地问。   “不了!欠了太多人命债,慢慢还吧!也许得还一辈子。”罗钧说得坦然。   “我也不回去。”   “……”   “做了文官就陪不了你了,我还是愿意当武将,活着人在,死了,魂在。”   罗钧猛地扭头俯身自后环住周予,哽咽着问:“在哪儿?你的人和魂,都在哪儿?”   周予拍拍他手,仰头看逐渐清朗的天空:“小钧,我回不了头了。你错,我陪你错;你死,我先行。别赶我走了,离开你,我没地方去,就剩个壳子。壳子你要吗?”   “要!”罗钧双臂越搂越紧,怕失去,“你的外壳,你的心,全部都要。以后,不准比我先死!”   周予笑了,没有应他。   但罗钧想不到,营地大帐内,袁恕已将他算计了出去——   夏濯端着酒樽,不无愕然:“不是玩笑?”   袁恕托住吴是非的脸颊,将她轻柔地放倒,枕在自己膝上。   “我本来就是代君摄政,如何让不得?”袁恕边说边为吴是非拉好裹在身上的绒毡,话音刻意放低了些,“不过不会马上就退下来。再有几年吧!还能做些事。无法实现全部的设想,部分实现也很好。另外,染过战火,钧儿的想法想必也有所改变。”   夏濯似笑非笑:“你真的原谅那小子了?”   袁恕眨眨眼:“他都没有道过歉,我为什么要原谅他?”   夏濯挑眉,等着他继续将话说完。   袁恕却沉默许久,静静地看着吴是非的睡颜。   “只能说懒得计较了。”终于,他开口不紧不慢地说着,“没有永远的朋友,当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政治里摆在最前头的不是良心,甚至并非恩怨,仅仅就是利益。权衡过后的妥协,双方可以暂时化敌为友,也许有一天,又可能反目。但至少,比起外族,我与钧儿还有共同的身份,我们都是玄部的掌权者。所以目前来讲,纵然他杀心未泯,我却还不想对他出手。更希望,到我离开那天,都不要出这个手。”   “嗯,那样你就真走不了了!”   “呵,是啊!”   “所以阿岳暂时称不了王了。”夏濯的话里倒听不出几多遗憾,反而很有些玩味,“恢复了蓝部的建制,再放任赤部的复兴,打了一圈,你又把三角变回五星了。果然,还是应了老师所言!”   袁恕好奇:“老师如何说?”   夏濯睨他一眼:“老师说,火种在谁手上不重要,止战,在你。”   袁恕怔住。   “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宰整个西荒的命局?”   袁恕僵硬地摇头,复望着怀里的吴是非,讷讷呢喃:“一直以来都是被迫,除了活下去,并没有别的念头。”   “谁又不是被迫着活下去?从出生开始,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便非自愿,难不成你爹妈生你的时候问过你了?”   袁恕苦笑:“师哥讲话总是透彻许多。”   夏濯搁下空樽,见面以来头一次真正地绽开笑容:“我不知道怎样叫活得透彻,总之不用替阿岳来打你,我高兴得很!”   袁恕也很高兴:“老师可以放心睡几年安稳觉了。”   “他才不担心!出来前他就得意兮兮地要跟我打赌,说我家小幺儿一定不会对群丫头怎么样的,宋岳要称王且看十年。”   “十年啊!”袁恕仰头抚颚,故作深思,“师哥都老了!”   夏濯将酒樽捏在手里,眼角跳了跳:“该清理一下门户了!”   袁恕咯咯笑:“师哥也不似传说的一本正经嘛!”   “分对谁,你是我师弟,不一样。”   “师哥跟荣侯也不一样吧?”   夏濯眯起眼:“今天第二回了,再撩我真抽你!”   感觉膝上的吴是非动了动,袁恕忙竖起手指嘘了声,示意夏濯勿闹。   夏濯便笑:“关心则乱!你不看她手里攥着什么?”   袁恕低头一看,吴是非搁在外头的右手果然紧紧攥拳。   “非——”   吴是非猛地坐起来,撇嘴不爽:“打打打,外头打家里打,就不能闷头搞建设全民奔小康吗?”   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拍,袁恕看清,那是吴是非的打火机。想来是预备着,兹要是夏濯真敢动手,她就拿打火机丢人。   火种砸人,不疼,但,委实贵重。   “打仗不输阵,打架不跌份儿,总之,我的人,只有我能欺负!”   吴是非义正辞严地说完,还瞪一眼夏濯:“开玩笑都不行!”   夏濯咂咂嘴:“嘁,腻歪!”   言罢头也不回出了营帐,只留下腻歪的两人好好腻歪去了。   至此,西荒在战乱了约两年后,终于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和平。   匪夷的是,各部并没有签订明确的休战协议,却都莫衷一是地维持着睦邻友好。尤其是青、玄两部,更常互遣使者相赠礼物,亦不乏君上亲临,显得情谊甚笃。恐怕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窥得内中情由:袁恕是为了见老师,宋岳则好奇玄部的改革情况。   袁恕推行新政,并非将以往的策律彻底推翻。去芜存菁,再加入一些些人情味,这就是他的技巧。比如保留阶级,但允许基于双方自愿基础上的跨阶级通婚。又比如士族的爵禄仍旧可以世袭,然而官职的任用则需同普通人一样通过考试来选拔。另外,无论士族还是平民,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各属地自设公学,头三年费用可免,第三年起愿意继续上的交谢师费,不愿上学的则视为自动放弃日后官考的资格。而所有生员需学满十年,才可报名官考。至于奴隶,则施行奴隶主包责。即凡豢奴者,除了提供温饱,还得保证自家的奴隶有起码的识字、数算的能力,若有目不识丁者,奴隶主将被罚重税。   初来玄部时,吴是非好奇过,追随袁恕的这群人里其实除了周予,其他人都不比袁恕年纪大,怎么就肯死心塌地追随而来,并且还都很有些畏惧的样子。   结果韩继言一脸凝重,竟还不自觉咽了下唾沫,严肃地告诉吴是非:“主上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非常非常,可怕!”   见识过新政推行的奖惩分明,还有决断时的果敢严厉,吴是非有时都会觉得为君的袁恕显得陌生而疏离。但转回头来面对她,面对囧囧,袁恕还是那个偶尔腼腆,笑起来暖暖的年轻人。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威严与倨傲,总是谦逊温和。   时光一年年地过去,孩子一年年地长大,转眼又是春秋三易。期间吴是非做主婚,把张萌嫁给了韩继言;也见证了允许跨阶层的策令下达后,世子罗钧第一个从边关发来请愿,求娶周予为正位嫡夫人。但自始至终,吴是非没提过和袁恕确立名分。同样,袁恕也不提。   他们就是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一遍遍地告白说喜欢,每天都是开心的。   闲暇时候,袁恕会教胖囧练剑。其实也就是玩儿。小胖娃跑步且蹒跚,捏跟树杈子当武器,煞有介事地学着舞动招式,胳膊抡起来树枝便脱手甩出去,正砸在吴是非头上。   吴是非一跃而起,豺狼虎豹一样黏着小胖娃满场飞。总是追逐一阵才作势将他生擒,屁股上不痛不痒地拍两下,叫嚣着要罚他。随后囧囧也就乖乖认罚,坐地抱头,翻跟头。小子可圆润了,吴是非喂他跟喂熊猫一样,逗他也跟逗熊猫一样,就喜欢看他翻跟头。小胖娃圆滚滚,好像只肉球球,一滚一翻晕头转向,起来后扑通又坐地上,发蒙的表情别提多有趣。   袁恕也不管,自个儿坐在边上倒好了蜂蜜茶,等一大一小玩够了回来,各自捧一碗香甜的蜜茶,喝得脸上幸福洋溢。   父子俩的亲子互动多数还是在运动的。   不舞剑的话,囧囧还爱跟着袁恕一道练体能。他自然远不能达到成年人,并且是成年武将的训练量。袁恕跑十里,胖娃跑半里;袁恕举大瓮,胖娃两手托个陶碗;袁恕俯卧撑,胖娃一个也撑不起来,就伏在父亲背上,做一颗称职的砝码。   通常吴是非会蹲在一边数着数,数一会儿便还起身,抱起胖囧,自己往袁恕背上一坐,有口无心地继续数着,眼却望向无目的的远处,神情寂寥。   不意回神,发现袁恕双臂直直撑着呈静止状,转头见他也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便问他干嘛。袁恕则笑笑,说:“好看!”   吴是非脸蹭地就红了,捏住胖囧的脸迫他转向别处,自己俯身在袁恕唇上啄一下,嗔他:“犯规啊!”   一件心事掩盖了另一件心事,每天这样状似开心地过。   但吴是非心里算着,六年了,自己三十岁了。突然地,怕老,怕老了依然回不去,又始终是这世界的一个外人,不亲不疏也不清不楚地存在着。好像缕没有根的游魂!   因此她从来没跟这里的人说过自己的生日,她总想着会离开的。一个终究会离开的人,不应留下太多惹人纪念的痕迹。   三十岁生日这天,吴是非自己一个人在帐内点了盏灯,没有许愿,默默地对着烛火发呆。袁恕进来,她也没有动。   “生日快乐!”   一杆旱烟管被推到了吴是非手边。细看下,烟嘴还是白玉的,竹制烟杆上有考究的雕花,烫了金漆,显得十分精致。   吴是非如获至宝般抓起烟杆反复细看,俄而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袁恕本来故作高深,抿唇笑而不语。被吴是非掐住脖子一通摇晃,终于笑着承认:“好了好了,是我猜的!”   “蒙谁呐?你半仙哦!还能掐会算连蒙带猜的,老实说!”   袁恕诚诚恳恳:“真是猜的!这几年,你每到这天就一个人点盏灯发呆。给囧囧过生日时你说过,你们那里过生日会吹蜡烛切蛋糕吃寿面。你其实不喜欢吹蜡烛,觉得吹了,希望就灭了。你喜欢看蜡烛一点一点烧尽,火光虽然小,但靠近了依然很热,也很亮。所以比起火把,你也更喜欢酥油灯。”   望着眼前的酥油灯,手中抚摸着袁恕特地为她做的独一无二的烟杆——她只跟袁恕模糊描绘过,想不到他暗自记下并画了图,依样做出来,吴是非感动之余蓦地又很难过。   她抱住袁恕,孩子样在他怀里蹭:“六年了,恕儿,我好像真的回不去了!”   袁恕柔柔拥着他,说不出安慰的话。他心里,岂非盼着这人永远不要回去?   “既然回不去了,就该认命是不是?”   “……”   “认命了,就要遵从内心的召唤,享受生活,对不对?”   “……”   “恕儿,我们一起遵从内心召唤吧!”   袁恕眼中似笑非笑,难以确定。   “非姐是指——”   吴是非双臂环上他颈项,细吻巧啄,每一次都将他唇打湿一些些,再撬开一些些。忽的深吻压上,唇齿交抵,软舌纠缠,彼此都恨不能向深处试探,被吞进对方的咽喉,你中有了我。   “小郎君,”吴是非双眸秋水一泓,言语都醉人,“有情人,当做快乐事呀!”   袁恕低低地笑,柔软的唇瓣在她耳侧摩挲,呵气轻吐:“看样子,生日礼物送得不够。”   吴是非情不自禁嘤咛一声,亦笑:“添上你,够了!”   【此处省略一千字不可描述】   然而即便身都交付,心志不移,吴是非每天仍旧过得患得患失。尝自问,回到原来的世界是否就比如今更开心?答案在吴是非看来,完全就是个无解的自我拷问。更可能,其实回去依然是浑浑噩噩当个废柴,一文不名地度过余生,世界对她无意义,她对世界更无意义。   可吴是非放不下家里俩老,放不下很疼很疼自己的爷爷。   为人子女的意义未必膝下尽孝,吴是非想起码,要去送终。人世走一场,能报答的,无非就是这点比外人亲的血,比旁系正的名。   “那就走吧,非姐!一起走!”   吴是非以为袁恕说笑,但竟然,他如当日与夏濯约好的那样泰然交出了黛侯的权柄,退位让与世子罗钧,自甘作闲云野鹤,领着爱人与孩子,清贫也自在地成为西荒上的旅人。   走过四季的草场,走过枯后又满的河谷,走过一辈辈探险者们涉足过的绮景与瑰丽,最终来到了大沼泽。   从来对阴谋和厄运有说不清的预感,吴是非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疯了中了降头,才会在忐忑中依然随着袁恕踏上寻找寂途的狭路。小胖囧挂在父亲肩头,安静乖巧,对一切未知充满了好奇。   探路的木杖谨慎地摸索着脚下的虚实,却谁都未曾预料,危险会来自于天上。   开阔地湿气绵延,风起得怪异,顷刻便聚成龙卷。   袁恕用力将木杖插入土中以为支撑,肩头的囧囧却骤然被刮起。他翻滚着向上,小手惶恐地伸着。幸亏吴是非鱼跃飞扑将他捞住,自己反也被吹得腾起。危急时刻,袁恕又及时将她拉住。三人两手,微薄的牵连,吴是非看见木杖已岌岌可危。   “放手恕儿!”   袁恕目光坚决,抵死不放。   吴是非笑起来:“还是这样白痴!”猛地把胖囧塞进他怀里,奋力一挣,随风而去。   眼中最后所见,是袁恕深刻的绝望,还有胖囧呛了风的啼哭,不清楚他喊了什么。   意外,竟没有死去——   醒来茫然四顾,吴是非难以置信地骂了声娘。扶墙站起,浑身上下一通摸索,她更抓狂:“操,变回来了!”   下意识摸口袋,才想起身上穿的是异界奇装,而自己怀里只有一支烟,并一只漏了油早就打不着火的一次性打火机。   倏来门扉吱呀,小巷斜对面的一扇门里走出个人来,手里拎着一塑料格的啤酒瓶。   他本是无谓地往吴是非瞟了一眼,蓦地僵立,手中的啤酒瓶猝然掉在地上,乒呤乓啷碎了好多。   “非、小非——”   看见发小泪流满面朝自己奔过来,吴是非郁闷地确信,自己又穿回原来的次元了。   可心里,一点儿没觉得好!   三十六、缘是求非   离家七年的人突然回到了老街老胡同,所有相熟不相熟的人都跑来围观,险些将小小的院落挤破。   吴是非想不到,许多年过去,家还在这里,家里的人也都还在。   “是你妈不肯走!”吴爸用力挠着头,似乎要把即将溢出眼眶的泪给逼回去,“怕你回来找不到家。爷爷在新房子里,每星期都回来一趟,烧碗麻婆豆腐,等你回来拌饭吃。哎呀,一直等不回来你呀!都七年啦!”   说着说着,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里都是湿的。   吴是非却没有哭。她总是不太容易落泪,大白猫死的时候她没哭,送走奶奶的时候也没哭。唯一一次外婆走了,她哭得瘫坐地上,是因为白天挥手上学去,跟外婆约好放学她会买外婆最喜欢的蝴蝶酥回来,可回来时,外婆突发心梗已经不在了。   承诺了却遗憾,这是吴是非最无法接受的结局。一如对袁恕。   想起袁恕,吴是非心头猛地一沉,蓦觉空荡荡的。情绪又很满,哭和笑仿佛都缺了一道阀门,拧不开,无法释放。   几乎每个人都抱着她哭。说想念,关心她去了哪里。   其实回来路上吴是非已经迅速琢磨好了说辞,吴妈问起,她就说自己是被人贩子打晕卖到了山沟里。花了七年,终于逃了出来。   吴妈登时就要晕,缓过来后哭天抢地说女儿被毁了。   吴是非赶忙接着编,说那家傻儿子性无能,硬不起来也啥都不懂,她实际没失身。后来公婆死了,她趁傻子不注意就跑出来了。为增加可信度,吴是非还脱了上衣给大家看后背上老早被流星锤打过后留下的疤痕,证明自己遭到了暴力威慑,不然以她的智慧加武力值,早脱困了。她还为自己这身奇装异服想好了妥帖的理由,就说是玩Cosplay哄傻丈夫的。两人分别扮演成吉思汗和草原牧羊姑娘。成吉思汗去打仗,牧羊姑娘去放羊,隔了好多年才重逢,这是一段凄美的关于等待的爱情故事。结果傻丈夫就在村头废弃的窑洞里数一千个数,等着跟牧羊姑娘相逢。吴是非抓紧时机逃跑了。   甭管这番说辞有多少圆不过去的蹊跷之处,对于吴是非有能力自救,包括吴妈在内所有人都是很信服的。毕竟从小在胡同里横着走的吴是非,实在没有什么事能把她吓得理智掉线。   于是又问起究竟买了她的人地址哪里,大家好去报警。   吴是非苦笑,摆摆手,表示那种村子都有地方保护主义,新闻里播的还少么?警察去解救有时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再者她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想再跟那里的任何人有所瓜葛。当是噩梦也罢,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其言也真,其情可悯,对吴是非的做法所有人都不无理解。吴妈更是拍板支持,决心就此不再提被拐的事。不过她还有些保守思想,生怕外头有人瞎传,居然非要拉着吴是非去医院做个体检,验验身,以证清白。   吴是非吃惊得下巴差点儿没掉了,忙拽住老人告饶:“妈嗳,行行好!这都啥年代了?您以为我大学四年光念书啥都没干么?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您闺女是享乐派,可一向没有处子情结!”   吴妈还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吴是非两手一摊,老实交代:“我大学时候就享受过欲望的美妙啦!”   吴妈倒吸一口凉气,翻个白眼,又几乎晕过去。   几个对吴是非知根知底的发小纷纷围上来给老人家抚胸揉背,还掐人中,指甲都没刻好深,就被吴妈一巴掌打开,利索地站起来,抄起门后的笤帚满天井追着吴是非揍。   重逢的那一点悲喜交加瞬时被冲得没了踪影,吴是非边跑边叫:“妈,妈,冷静!您得这样想,交个男朋友又不花钱,名正言顺总比招那个什么好吧?最起码严格戴套,不怕有病!”   吴妈再次气得脑仁疼,却实在跑不动了,笤帚狠狠朝吴是非扔过去,叉腰气喘吁吁逼问:“说,几时交的?后来干嘛分的?”   吴是非捡起掉在地上的笤帚站得远远的,跟发小们交换深深的一眼,心虚地反问:“妈,您问哪个啊?”   吴妈鼻孔都气大了:“有几个说几个!”   “那哪儿记得清啊!总之,最短的得处了有一礼拜。”   吴妈眼角抽搐:“合着你还觉得长了?”   “不长!长的那个好家伙,俩月呢!”   “死丫头,逗我玩儿呐?”眼看着吴妈预备脱鞋抽人了,吴是非赶紧补救,竖起三根手指大喊:“三个三个,我交代,正经处过的就三个。其他最多拉拉手吃个饭,啥也没有。我发誓!”   然而吴是非其实没敢说,正经的里头就有那位处了一礼拜的仁兄。分手的理由是:学长费大力气追吴是非,主要原因居然是自己马上要出国留学,想国内有个女朋友帮他顾着家,可以令他心无旁骛地努力念书。   吴是非本来就不是恋爱至上者,更是人际关系恐惧症,她才不要帮只交往了几天的男朋友照顾父母咧!她连自己父母都没尽心尽力孝敬过,做过最争气的事就是除了学杂费,大学四年她所有日常开销都靠打工挣回来,少问爹妈讨零花。   基于此,吴是非果断就跟学长分了手。毫无自知之明的学长单纯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追着吴是非屁股后头求复合。最后吴是非把他揪到体育馆后头没人地方,臭不要脸地扒他衣服扯皮带。学长惊恐至极,紧紧捉着裤子问吴是非意欲何为。她就歪嘴笑笑,简短道:“验验成色!”   结果就是学长干脆利落地同意了分手的提议,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吴是非面前。而对于所谓验验的评估,吴是非则始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于是一段恋情就这样结束了,吴妈对于吴是非的谴责也到此为止。   毕竟她回来了,回家了,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   大家还哭哭笑笑围着吴是非说话,吴是非觉得疲累,但始终没好意思赶大家走。   喧杂热闹之际,学心理学的发小丁槑一头撞进门来。   在吴是非眼中,这姑娘一直是独立冷静,有主见的,偶尔对人生有些诙谐式的嘲讽。就比如名字,她本叫丁梅,自觉“梅”这个字缺乏现代感,大学填入学资料的时候,她自己给改成了同音不同字的“槑”。可这字太冷僻了,教务处的老师不认识,索性给她打成了“呆呆”。为这事儿,发小们集体嘲笑了丁槑三天,随后吴是非拍板:“成了,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二呆!”   叫二呆的人,恰恰是所有人里最清醒最不呆的。留学期间听说吴是非失踪,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慌乱,冷静分析情况,并相信吴是非能回来的人。   “其实就是自我安慰。”人散后,丁槑和吴是非并肩在傍晚的余晖下散步,一如童年时候,“我知道你不是会自己寻死的人。沿途的监控也没有拍到你经过的画面,我想除了被绑架,没有更好的解释来说明你的离开。但绑架都有目的,为财为仇,起码该有通牒告诉家人你是死是活。我始终相信,没有尸体,就是最好的消息。你也一定会回来!”   吴是非抿着唇,不再能像对父母一样堂而皇之地说谎。怕被这双琢磨人心的眼看透戳穿,怕一旦说出真相,就连丁槑也不信。而丁槑是吴是非唯一可信赖的人,她不敢冒险失去这份信赖。   当然,关于如何被卷入异界,掉在酒吧后巷时吴是非已经完全想起。就是一阵同样诡异的风,乍然在巷口形成向上的气旋,把正在往巷外走的吴是非轻易带上半空。风里垃圾四散飞舞,一块不明的碎片正打在吴是非后脑上,她晕了过去,醒来后便身处了异界。   所以并没有什么袭击,没有阴谋,一切都只是命运的意外。早一分钟晚一分钟,被卷走的都未必是吴是非。实在是可笑的巧合!   但吴是非,又怎么还笑得出来?   七年了,丢失的岂止是时间?   翌日,前一天来过没来过的发小全都聚集在吴是非家的胡同老房子里。他们有的人在外地出差,撂下电话订了机票就往回赶,在小院里看见她,一窝蜂地扑过来,搂着她哭了还哭,亲了又亲。   他们簇拥着吴是非下馆子,要了包间点上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吃饭,喝酒。   七年没有沾啤酒了,吴是非喝下第一口竟然只觉得苦,下意识想起了香甜又酸辣的马奶酒。那是她第一口就爱上的异界饮料,暖暖的,不上头。她可以跟姒儿还有叶龄彻夜喝酒唱歌,无忧无虑。后来又加上了袁恕。   酒啊,七年里帮她以解思乡!   酒啊,如今一口一眼回忆,看见的都是袁恕!   吴是非将杯子放下,借口姨妈来了,不肯再喝。   边上就有人递上了烟,是好烟,一包的价钱可以买十包吕宋。吕宋是吴是非带到异次元的烟,最后的五支她在袁恕垂危的晚上一气儿抽完了四支。剩下一支揣在身上,昨天夜里反反复复睡不着,起来在院子里点着抽完了。抽得满脸是泪!   接过发小递上的烟,吴是非驾轻就熟地点燃,吸着。将近四年的时间没再沾过烟,昨夜之后,这技能又毫无障碍地变回了日常习惯。   吴是非觉得酒就算了,抽烟的习惯还能留着,挺好的。这样她就不用去摸旱烟杆了!   袁恕亲手做的旱烟杆,是她唯一从异界带来的念想,也是令她相信这七年不是一场幻梦的铁证。   奇怪,满桌的佳肴满室的欢愉,可每一件事都令吴是非不自觉想起草原。七年里她无时不刻不咒骂蛮荒的不便,咒骂饮食咒骂服饰咒骂卫生条件,她受了七年的煎熬,终于回到了文明便利的现实,却可笑地发现原来自己骂骂咧咧的日子里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离开现实想念现实,离开了草原,她又开始止不住地思念草原。当然她自己知道,其实思念是因为,那里有牵挂的人。   不想总走神,吴是非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大家聊近况。问起开酒吧的宝官儿,她不无歉意,半开玩笑道:“无缘无故失踪了,警察没找你麻烦吧?”   宝官儿摆摆手,很是磊落:“谁特么在乎那个?兹你能回来,封了我那酒吧都成!”   吴是非讪笑:“还好你的酒吧还在!不然我真怕没处找你们去。”   “能不在吗?”另一个发小大军接过话茬儿,“这小子把半条街都吃了,连锁,光酒吧开了三家,还有两家火锅店,正经餐饮界款爷儿。你原来上班那家酒吧是招牌总店,打怀旧风,去的都是好多年的熟客,不会关张的。”   被老友兜了底,宝官儿叼着烟,笑得有些憨。吴是非惊讶之余也是真心为发小高兴,重又端起杯子碰了下宝官儿的杯,爽气道:“棒小子,有出息,姐有面儿!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喝干了半杯酒。   宝官儿不含糊,也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继而跟吴是非说:“回来不?”   吴是非挑眉:“回哪儿?”   “别装傻!我不是什么施舍呀好心,也不强求你给我看场子,就觉得你在,心里头踏实。”   吴是非搂住他肩头:“别说了,谢谢!明儿酒吧见!”   宝官儿大喜过望:“说好了!”   “姐说话有不算数的时候?”   宝官儿乐了,还笑得像个憨子。   其后,开车送吴是非回家的路上,丁槑告诉他:“别听薛小军起哄,官皓是什么人啊?他跟你一样,都是植物型的,根深蒂固,念旧重情。他开着那间酒吧一直在赔钱,拿其他店的利润补一间的赤字,目的跟阿姨一样,想等一个人。”   吴是非摇下车窗,望着外头急急向后去的夜色,呼出一口喊酒精的烟。   “我知道!他连后门的锁都没换,钥匙我也没丢,自家兄弟,都明白。”   丁槑瞥了她一眼,默默按开了车载音响,温柔的钢琴曲缓缓流淌。都是近年来的流行歌曲改编的,吴是非一首都没听过。唯有钢琴的音调悠扬清泠,比埙少了几分苍凉。   合上眼,吴是非劝自己,回来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固定去酒吧上班,在吧台后扮演一名倾听者,微笑着迎来送往,用别人的故事麻木思维。总是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又总是在强迫的时候发现,回忆早已不受控制地在脑内一遍遍翻涌。   吴是非甚至走在街上听见小孩子喊爸爸妈妈,都会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一眼。囧囧并没有喊过她妈妈,一直叫“姨”;他也不会喊袁恕是爸爸,异世界里,袁恕是黛侯,囧囧习惯了喊他“父上”。   仅仅是稚嫩的童声触发了心灵的敏锐,吴是非知道是自己陷得太深,而其他人却误会她其实有个孩子。在被拐卖的日子里,她并非如自己所言未遭侵害,只是她想摆脱创伤,不愿提及。   为此,吴妈特地找来开心理诊所的丁槑作陪,开诚布公地跟吴是非谈起了孩子。   吴是非莫名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屁个孩子,有我也给掐死。孽种留着干嘛?当纪念品吗?我又不用指着孩子保命!”   说完自己先愣住,震惊地瞪了眼丁槑,随即狂躁地一脚踹翻了桌子,扭头就走。   于是大家愈加深信吴是非想孩子,误会她应该有一个孩子。于是为了排遣她的寂寞,发小薛小军决定委派给她一个任务,为双职工家庭带一天孩子。   但天晓得,吴是非压根儿不喜欢孩子。这世上除了囧囧,任何一个孩子都不能令她心生怜惜。他们都不如囧囧圆,不如他乖,不如他像袁恕。   可吴是非无法告诉亲朋好友真相,只能崩溃地接受他人的好意。   然而仅仅过了两个小时,别说耐性了,她就快连人性都要沦丧了。   接到电话,匆匆赶到胡同里的发小夫妻,一进院门就看见吴是非抱着把扫帚蹲在檐下抽烟,一脸的生无可恋。   紧接着进屋,看到了一面墙上的番茄酱,另一面墙上的蜡笔痕,芦荟被丢在鱼缸里,金鱼在可乐瓶里,可乐在米饭里,而米饭,看起来就像谁给呕出来的。   事后说起薛小军当时的表情,吴是非觉得他简直像恨不能否认那熊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冲进屋里把小子提溜出来,望着他一脸的冰淇淋登时感觉无法呼吸。而他媳妇倒像是见怪不怪,抢过孩子先给吴是非捏了个笑脸。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太淘了,回去我揍他!”   吴是非缓慢地眨了下眼,缓慢地起身,缓慢地晃了晃扫帚柄,最后缓慢地说:“我可以揍吗?”   那女人脸颊明显抽搐了下。薛小军则一把抢过扫帚,照着儿子两条腿就抽了下去。稀奇的是,熊孩子只是愣了愣,居然咧嘴笑出来。   薛小军那眼神,仿佛愈加怀疑孩子是哪里来的□□体了。   趁他愣神的工夫,媳妇儿忙放下孩子,眼明手快拉住扫帚,急跳脚:“你疯啦?亲儿子你下这么重的手?!”   薛小军内心真有些疯!好像实在不信自己的儿子竟是个可怕的“拆迁办”属性,把人家好端端的家给毁成那副遭劫似的惨样子。   就在他们拉扯争执的空档,吴是非施施然过去,手往扫帚柄上一按,神情冷得吓人。   夫妻俩俱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只听吴是非幽幽地问:“你们,要留下来大扫除吗?”   薛小军回头看一眼狼藉遍地的屋子,内心里有些纠结。   “不想扫除麻烦赶紧滚吧!”吴是非漠然地转过身,“这辈子,都别再来了。”   进屋,砰地摔上门。   那一刻,吴是非真的一点儿不想文明和自由了!她无比想做回天师,不高兴就打人,高兴了还可以打人。她突然觉得有权力实在是件便利的事,至少能随心所欲收拾熊孩子,而不用顾及人情与法律。   几天后,在酒吧里,宝官儿跟吴是非打了圆场:“大军儿平时忙,少管孩子,都是他媳妇儿惯的。还教孩子两面派,我们这一群都受过害,碍着兄弟情面,谁都没给拆穿了。大军儿挺悔的,觉得对不住你。”   吴是非淡然地“唔”了声,只低头擦杯子,什么意见都不想发表。   宝官儿挠挠头,合上笔记本电脑,不再假装关心里头的账目报表。   “小非,心里有话,就不能跟兄弟们聊聊吗?就算解决不了,我们还能陪你哭,陪你骂娘,陪你去打架。”   吴是非抬头瞥他一眼,勾唇歪嘴笑:“又当自己是活沙包呀?”   宝官儿憨笑:“那我又打不过你!”   “得了吧!”吴是非终于把抹布放下,长长地叹了声,忽问道:“你觉得我是真实的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宝官儿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就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可能只是某个闲极无聊的作者的一笔杜撰?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我们是梦,还是蝶是梦?”   宝官儿想了想,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劝道:“小非啊,别哲学了,将就活着呗!费脑子的事留给神经病去操心,行不?”   吴是非还笑笑,没说出那句:“我感觉自己就是神经病。”   她又何尝不明白,身边的每个人早都当她是神经病。   回来有两个月了,吴是非每周都去丁槑的诊所接受心理疏导。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当吴妈问起孩子,当那天看见丁槑在场,吴是非心里很清楚,自己确实不好,大家也都看出来她不好。因此她索性主动配合治疗,好让所有人放心。   但其实,她只是为了去睡觉。   丁槑诊所里的诊疗椅躺着特别舒服,能让失眠疯了的吴是非踏踏实实睡上两三个小时。并且,她无意中发现,丁槑的诊室里也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水果柠檬香。   丁槑解释是因为她摆了柠檬当天然芳香剂。   吴是非听过含混地唔一声,并未明确表示接受。   然而这两三个小时的睡眠也渐渐不再能降低吴是非的焦虑。她总在梦里看见草原,看见西荒的那些人。不止袁恕,死去的活着的,许多人,轮番来她的梦里轰炸,比清醒的时候还要锥心刻骨。   噩梦惊醒,吴是非近乎病态地在诊室里走来走去,抓过每一只柠檬放到鼻子下猛嗅,却依旧无法恢复平静。她忘不掉,尤其是那张脸那个人,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从念头里把他赶出去。   猛地转过身猝然冲向毫无防备的丁槑,吴是非抓过她肩膀拉近了,竟覆唇吻了下去。   丁槑只是睁着双眼安然地接受,没有点滴反抗,脸上的表情温暖平和。   “哈——”吴是非放开丁槑,痴痴地笑,“不是,真的不是!完全不对。”   丁槑挡开她的手,反而主动环住她双肩,轻柔地给予拥抱。   “至少你知道了我不是你梦想的那个人,你又获得了一个真相。”   但吴是非不想要这个真相。她想有人来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一场魇住自己七年,以假乱真的美梦。梦里有个人叫袁恕,身上有好闻的香味,可以令她放松好眠,忘记醒时的苦痛。   落魄地回到酒吧上班,开店前的休息时间,吴是非跑来后巷蹲在墙角抽烟。宝官儿也出来,蹲在边上陪着她抽烟。   “小非,你给我说实话,这些年究竟在哪儿?”   在哪儿?二次元呗!   ——想起那些吊诡的设定,想起自己身上曾经多出的一些零件,吴是非愈加确信那都是假的,是不存于现实的虚幻。然而感情呢?那些和袁恕携手走过的日子,那些拥抱的温暖呢?又该怎么算?   越想,袁恕的脸就越在眼前晃,怎么看都像真的。真到无法怀疑,惹人心疼!   宝官儿闷头抽烟,不再问了。   从小就不太见吴是非哭。   宝官儿头一次看到她那种样子。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眼泪吧嗒吧嗒掉,好像魂丢了!   第二天,宝官儿给了吴是非一个信封,并一张去海岛的机票。   “钱当我借你的。去走走吧!我不懂得怎么治病,就想你好好的。别逼自己,别忘了兄弟!”   吴是非还拍拍他肩头,拿了钱和机票,独自去旅行。   仅仅三天,她就回来了。到家躺在床上,谁都不找,什么都不想再说。   她果然还是不适合旅行的。植物型的人,抱着小兔子偶人睡不着,没有抱着,更睡不着。   不如就回来,躲到哪儿都不如窝在家里。总算死得其所!   忽然,手机响了。吴是非没接。   两分钟后,还响。吴是非伸手到床头柜上,抓过来一看,显示是丁槑。   “喂,小非,在哪儿呢?”   “能在哪儿?阳光沙滩比基尼啊!”   “在家的话,连个wifi,有段视频给你看。”   吴是非索然:“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就你,三天是极限!”   吴是非哼笑:“什么视频?你这丫头,成老司机了?”   意外,丁槑没有被玩笑逗乐,声音听起来显得犹豫:“你看过再说吧!我给你申请的社交平台账号,登录密码没忘吧?我转发艾特你了。”   吴是非撇嘴:“先给个剧透行不行?宝宝有点方嗳!”   “嗯——”丁槑想了想,“最近江边步道那里出现一名奇怪的画手,每天坐在同一个位置画画,却不接受替别人画像,永远只画同一个人的素描。有人买,他就十块钱一张卖给人家,多一分都不收。他不说话,别人问什么都只会笑。路人都猜测,他也许是在怀念画中人,或者在寻找她。所以就有人拍摄了视频上传网络,想网友帮忙认一认画手,还有他画里的人。我不认识那个画手,但我觉得他画的,很像你。噢,对了,他还带着个孩子!男孩儿,四五岁的样子——”   后来丁槑说的什么,吴是非已经无心再听。草草挂断电话,她将手机连接上网,登录社交平台,看到了丁槑的转发,点开了视频。   小视频软件提供背景音乐选择,上传的这一位心狠手辣地挑了一首经典老歌《漂洋过海来看你》。   歌词里唱:“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吴是非眼泪开始夺眶而出。   “记忆它总是慢慢地累积,在我心中无法抹去……”吴是非僵硬的表情扭曲崩溃。   “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吴是非已捂着脸泣不成声。   “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吴是非抓着手机夺门而出。   找到视频中的地点丝毫不费劲,聚拢的人群明确标注了画手的位置。   吴是非越走越近,忽然发现双脚虚飘,快要走不动了。   每天反反复复说服自己七年的爱恨生别离只是一个幻梦,明知不是也要当它是,直到潜意识中蛊般相信。就像一直以来的角色扮演一样,她必须默认自己演过那样一个天师,演过一场爱恋,退场了谢幕了,她就该醒过来。   却总是在梦魇中流连忘返,思念挥之不去,爱在心里长出了丝,缠缠绕绕着勒紧,窒息般疼着,再也丢不开。   仅仅两个月,吴是非度日如年,内心里宛若荒芜了两百个春秋。   如今,美梦成真!   人群在诧异中自动分开,让这名失魂落魄的女子走进去,走向执笔描摹的男子。   专心致志的手蓦地停顿,仿佛灵犀般,他缓缓偏过脸,看见了不敢上前确认的吴是非。微蹙的眉宇含着疼,嘴角边仍努力笑出来。   ——啊,是恕儿呀!长发剪去了,跟这世界的人一样穿着白衬衫、休闲裤,但确确实实,这人是恕儿。是自己魂牵梦绕的小奴隶!   吴是非抖得无法站立,便蹲下来,掩面哭泣。   囧囧第一时间从父亲腿上蹦下,拼命奔跑着,炮弹一样投进吴是非怀里,脸上的表情既狂喜又感觉很想哭。他张了张嘴,却立即顿住,想起什么似的忐忑回头用目光向父亲征询。得到了微笑的点头,小胖娃还看着吴是非,努力忍住泪,笑着喊了一声:“妈妈!”   吴是非愕然。   “爸爸说,如果还能见到姨姨,小休就可以叫你妈妈的。妈妈——”小孩子的声音逐渐细弱,终于忍不住嘤嘤低泣,“妈妈,小休好想你!”   吴是非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抱得好紧好紧,恨不能揉进身体里去。   “乖宝儿,妈妈也想你!”   周围开始响起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人情不自禁欢呼。快门声此起彼伏,吴是非完全不在乎。她只想抱住囧囧,疼不够,亲不够。视线穿过小小的肩膀,落向不远处静静等待的人。   吴是非重新站起来,步履坚定地向他走去。   自始至终,袁恕都没有移动。他站在那副画中人巧笑嫣然的素描前,只等吴是非抱着囧囧走过来,等着她指尖抚上自己的眉眼,抚过面颊。   “恕儿!”   袁恕笑落一滴泪,握她的手按在胸口,放心了:“非姐,这一回,是你找到了我!”   缘来,惹是非,得是非,是是而非!   小剧场【一】   1、领着袁恕回家理所当然遭遇三堂会审,吴是非路上就跟袁恕套好词了。就说他也是被拐的,当儿子传宗接代,天天挨打、被逼吃药,然后稀里糊涂跟一个不知是亲生还是拐来的同样智商有点儿问题的傻妞嘿咻,搞得现在性冷淡了。儿子是他跟傻妞生的,平时都是袁恕带,可亲。傻妞几年前就失踪了,听说又被转卖了,袁恕要跑定管是带着孩子一起逃离魔窟。   为了增加说服力,吴是非同当初自证一样,也当着众人面把袁恕的衬衣撩起来。触目惊心的鞭痕,战场上留下来的各种创伤,更有肌肉萎缩、脚趾缺失的那条右腿,统统展露人前。一一抚着看着,吴是非突然心疼了。谎言难以继续,她迅速将袁恕衣衫整好,不许人再看。又抱他,哭着说不分开。   所有人都明白,无法再将这样的两个人分开了。   吴妈早已心软,只是一时间没有想好该如何表态。   却听胖囧嘤嘤哭开了,捉着吴是非裤腿凄凉地喊:“非妈妈好!不要爷爷,爷爷臭,爷爷打人。非妈妈不要再丢了!”   吴是非心里愣了下,暗忖他说的莫非是温啓这老古董?可他也没打过谁呀!   狐疑之下看见胖囧飞快地挤了个眼,立即恍然这娃是在演,赶紧无缝连接配合他干嚎:“我没娘疼的娃呀,好儿子,不怕,干妈疼你一辈子啊!”   吴妈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抓起桌上各种糕点零食哄孩子:“宝宝啊,不怕不怕!以后谁欺负你跟姥姥说,姥姥帮你打他们,噢!”   吴是非眨眨眼:“姥姥?”   小胖囧也眨眨眼,可甜地唤声:“姥姥!”   就这样,老人家从善如流地认了袁恕是女婿。亲女婿!   而吴是非则老怀安慰:“我娃是个人才啊!”   2、下午的营业前准备时间,酒吧内只有丁槑和官皓。   隔着一尺宽的台面,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都很沉默。   丁槑很少饮酒,官皓这天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姑娘看似娇小,实际酒量惊人。她已经连着喝第三杯了。三杯纯爱尔兰威士忌,不加冰。此刻依然神情自若,全无醉意。   再一次杯空,丁槑搁下杯子,叩击桌面,还要续。   官皓不动声色取下玻璃杯,却没有拿起威士忌酒瓶,反而将手边一杯盛在冷饮杯中的乳白色饮料放到了丁槑面前。   丁槑可爱地歪着头:“今天我失恋!”   官皓专心洗着调酒器,一声不吭。   “噢,对,你也失恋了!”   官皓擦干净手,自说自话拿走了丁槑手机旁的车钥匙。   “明天我给你开回去。”   丁槑笑了下,什么都不争辩,反倒拿起酒杯闻一闻,继而抿了一口。   “好香好甜呀!椰林飘香,适合恋爱中的人喝,而非失恋人群。”   官皓始终在擦拭、摆放,显得忙碌。   丁槑则自言自语般,絮絮叨叨地吐露。   “非姐——我从来没有叫过她非姐。好想也叫一声呐!我也比她小啊,为什么没有选我?她的心理评估明明是双啊!因为他更小吗?比我还小。啊啊啊,不服气呀!不服气看见他站在小非旁边,我居然觉得好配!气死了!”   “宝官儿你三十几了?四?五?为什么大家都忘了你其实比小非大几岁?你等她,从十八岁等到现在,甘心吗?”   “我二十八了,家里已经开始催了。”   “皓哥……哈,好奇怪呀!果然我们这一群太熟了,称呼上变不了了。”   “官皓,咱俩好吧!”   吧台里的官皓手里顿了顿,抬起头来,眸光很深。   “去洗手间洗把脸,回去吧!”   丁槑单手支颐,酒意微蒸,笑容里略带了几分妩媚。   “为什么不?至少我们都在同一个人身上耗费了童年、少年、青年时光,并且都是暗恋派。不觉得我们俩挺配吗?”   官皓依旧显得平静:“用一段速成的新恋情来填补失恋的空虚,很失你的职业水准!”   “心理学家的人生,一定要学会公私分明。”   “你的私太随意了。”   “噢?”丁槑忽跳起来撑住桌面探过身去亲吻官皓的嘴唇。他太过惊讶,竟忘记躲避。   两人的脸贴近着,能感觉到彼此呼吸的温热,官皓闻见了椰香裹挟的麦芽酒香。   触碰式的吻结束,丁槑拉开合适的距离,还微微倾着身,眼中玩兴尚浓。   “看,还不错,不是么?”   官皓盯着她,猛地伸手按住她脑后激烈地回吻。那不再是试探性的浅尝辄止,舌尖撩开唇齿,狠狠探入,霸道地将呼吸也掠夺。   有一瞬间,丁槑自觉大脑神经都酥麻了,只想尽情沉醉其间浑然忘我。   意识短暂回归,便感觉一只手臂落在了自己腰际,配合颈后的手掌一起强有力地拖拽,轻易将她拉过了吧台,旋即半卧半坐地落在了料理台上。   那一刻,丁槑浑噩地想:“这哥们儿原来力气好大!对啦,小非说过,宝官儿是陪练!陪练的意思就是打不跑,更打不败。真是可靠的家伙呀!”   3、谎言里各种无稽的编排,瞒过了周围人的探究,而事实上,袁恕当天就奋不顾身追着吴是非跃入风里,一道被带来了对他来说同样属于异界的这个次元时空。   茫然地落在了公路旁,被车水马龙惊得不敢迈步。就漫无目的地沿着道边走,看见收费站,直过去,未及开口,便听见了陌生的方言。他想这里应该不是吴是非生活着的城市,他怕开口言语有失泄露端倪,被当作异类驱逐,就永远找不到吴是非了。因此他索性作哑,教胖囧也作哑,笨拙地写歪歪扭扭的字,执拗地画吴是非讲过的城市名字。   于是人们当他是流浪的痴儿,将父子俩送往救助站,找来了志愿者耐心地沟通。理发、洗澡、更衣,至少他们看起来变成了这个世界上的人。   滞留了一段时间,也通过简单的体检发现袁恕头部有创伤后遗,志愿者们愈加相信他的各种怪异是因病所致。他总写一个地点的名字,总画一名女子的素描,好心人便相信他应该来自于那里,潜意识在召唤他回归。一张火车票送父子俩远行,但出了熙攘的车站,袁恕依旧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摆脱了志愿者,带着胖囧在陌生的城市里走啊走,不知不觉走到江边。遇见一位性格乖张的画师,赠了最初的纸笔,便安静地画像,痴心妄想地等。   直到,等来了希望!   “所以你现在完完全全是男人啦?”夜晚拥挤的单人床里,吴是非紧紧拥着袁恕,好笑地问他。   袁恕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我也彻彻底底变回女人了。”   “……”   “以后不能欺负你了呀!”   “……”   “怎么办?咱俩生活要不和谐啦!”   袁恕吻她耳廓,呼吸都克制:“要不要试试,让我欺负一下你?”   事后证明,次元的磁场壁很善解人意,两人的生活完全和谐。   各方面的!   4、当初编瞎话的时候,吴是非全是跟着异界设定走的,下意识就给袁恕安了个心因性性冷淡的悲惨境遇。等发现次元壁磁场力非但把她变回来了,更将袁恕改造成了一名如假包换的纯爷们儿,并且各方面功能都正常,无奈话说出口,短期内没法吃了吐。因此袁恕一边乖乖去丁槑的诊所接受心理疏导,另一边还要面对吴妈的亲切关怀。   毕竟是亲妈,无论如何要为闺女的幸福生活着想。于是乎,吴妈见天儿寻摸偏方,给袁恕炖补汤喝。开始画风还正常,鸡汤、龟汤、羊肉汤,后来就跑偏了。继各种号称牛、虎、熊鞭的神物后,吴妈最近更开始炖起了蛇虫鼠蚁,那一锅,简直堪比武侠小说里的五毒教。   袁恕从乖乖喝下,到捏着鼻子视死如归,最后实在是有点儿担心自己会英年早逝,没办法就跟吴是非讲了实话。   那还得了?吴是非赶紧出面跟亲妈谈判。起初尚能心平气和,奈何吴妈太强势了,吴是非的性格完全遗传自她。两个互不相让的女人说着说着嗓门就大了,吴妈教训吴是非不算,还当着她的面顺便把袁恕数落了一通。不止是生理方面,包括右腿的残疾、脑外伤后遗症这些,全都成了不合心意的缺点。吴是非就不高兴了。开玩笑,她护犊子出名的,亲妈也不能骂她男人。   争了几句,吴是非索性一拍桌子跟老人通牒:“妈您要是这么个混不吝的,大不了我领着人搬出去,大家不见。七年都过来了,这年头谁少了谁都能活!”   说别的都没事,一提起这七年的锥心刺骨,吴妈登时跳起来,抄了把掸尘绕院子撵着吴是非揍。   吴是非一开始还讨饶,打疼了,倔劲儿上来,愈加嘴硬,边跑边嚷嚷要离家出走。   吴妈气得血压蹭蹭往上窜,袁恕觑工夫一把拦住丈母娘,不停赔不是。   老人也是气头上,谁的面子都不卖,用力搡开袁恕,还去追着吴是非打。   袁恕虽然有些瘸,到底跑得快,赶上去将吴是非护住,那些打最终全落在了他身上。   约摸打重了,袁恕不禁咧嘴嘶了声。吴是非哪里舍得?也不跑了,两人互相抱着,你护我我护你,可多数还是被袁恕挡去了。   吴是非就急:“恕儿你让开,你让她打,算我欠她的!”扯着嗓子又冲亲妈喊,“嘿,您看准了打嗳!我是您闺女,打死无尤,您别捡我们家恕儿好欺负!再打他,我还手啦!”   老太太也不想打着袁恕,问题两人这么裹在一起,她哪有年轻人那种利落身手?掸尘落下就没余地了,打着谁是谁。   纠缠不休间,就听雷霆一声吼,胖囧站在门口哭得山崩地裂   “哇——姥姥不要打妈妈,不要打爸爸!姥姥打囧囧吧!”   边嚎边冲出来往爹妈身上一扑,一手揽袁恕,一手搂吴是非,一家三口抱成一团。   这下吴妈舍不得打了。外孙子亲外孙子好,外孙子乖巧嘴甜是姥姥的小棉袄,外孙子一哭,姥姥心疼。一场风波瞬时烟消云散。   晚上吃完晚饭出去遛弯儿,吴是非偷偷给胖囧买了个冰淇淋甜筒,说好了只能吃一半。   胖囧舔着香草冰淇淋上的蓝莓果酱,特别饱足地问吴是非:“妈妈,姥姥啥时候再打你啊?”   吴是非乜斜:“几个意思啊?”   “那样囧囧就可以把剩下半个也吃掉咧!”   吴是非扶额,觉得儿子这逻辑能力也是堪忧。   5、由于畏光的同时还夜盲,蛮荒次元里吴是非就一直想着要给袁恕配副偏光护目镜。如今终于回到现实,她麻利儿就领着袁恕去了眼镜城。   不过吴是非自己不是近视眼,对于怎么选镜架、镜片完全没有头绪。一路就看柜员不停更换样式给袁恕试戴,吴是非光站边上看着,觉得每一副都好看,都衬得他们家袁恕与众不同。   她一纠结,袁恕就更没主意了。   柜员免不了揶揄:“要不您都配一副,换着戴?”   吴是非才不受激将,她可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天师,优柔寡断不是她的风格。   “颜色跳的,pass!材质重的,pass!金丝边的,pass!剩几个了?”   柜员低头一扫:“牛逼,还剩七副,正好一星期!”   吴是非就把那几副一一放到袁恕脸上比划。   “这副太宽,半张脸都挡上了,大熊猫似的,淘汰!”   “嗯,方方正正,训导主任,不要!”   “圆眼镜民国风,有点儿逗,毙了!”   如此一来仅剩了四副,吴是非不管了,嘴一撇,让袁恕自己凭喜好挑两副。挑不出来她就都买了。   袁恕初来乍到,没工作靠人养,一点儿不想让吴是非多花钱,随手抓起一副就说定了。   吴是非咧嘴嬉笑:“嘿嘿,来,桌上这三副麻烦给我配镜片!恕儿乖,跟人家验光去!”   这天以后,袁恕了解了吴是非购物的一大习惯:去掉最便宜的,不好也得好!   【二】   6、草原上也迎来了雨水充沛的夏季,一阵雷雨云滚过,天光暗过后渐渐亮了起来。   周予出神地望着外头,身边仆从几时走干净的,亦不曾察觉。   “又胡思乱想什么?”   雨后的草原,即便到了这个季节依然生凉,罗钧过来时胳膊上搭着一领薄斗篷,体贴地与周予搭在肩上。他总喜欢自后环抱住周予,下颌懒懒搁在他颈侧,显得亲昵又痞赖。   “没什么!”周予抬手轻轻地抚摸他面颊,敷衍道。   “说实话!”罗钧并不好糊弄。   “呵,”周予无奈笑了,“就是突然想袁恕哥哥和吴姑娘如今走到哪儿了,好不好。”   罗钧脑袋耷拉着,在他耳畔落下重重的叹息:“我真的派人去探寻过,消息时有时无,捉摸不定,就是找不到。”   “我信我信!你不用着急解释什么,我纯是闲着,胡想想。”   罗钧默了默,忽讷讷问:“怪我没有挽留住亚父么?”   周予好笑:“袁恕哥哥去意已决,又岂是我们能够动摇的?真的别钻牛角尖了,小孩子一样!”   “你不怪我,那他们呢?”   “他们?”周予微微侧过脸看向他,“你说韩哥他们几个?”   罗钧颔首。   “为什么——”周予蓦地停顿,恍然了对方的言下之意,便还转回去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说得很淡,“他们不知道那件事。主上谁都没说。”   罗钧依旧松松地拥着爱人,身体却拉开了空隙,同样抬头望向外头即将收止的雨势。   “一直很后悔,不该叫你去做那样的事。”   “因为生命无辜?”   “不,因为无论成败,你都可能会死。”   “那你还是不觉得自己错了。”   “对,我不觉得错了!在其位谋其政,亚父的孩子是我爵位继承的拦路石,除掉他是最稳妥的做法。一路走来都是靠着谋算,步步为营,我只信实力,不信承诺。”   不知是否门外的风灌入带来了寒意,周予身上不自觉抖了下,垂了睑,掩盖了黯淡的眸色。   “那夜的事,我一直未与你细说。虽然后来还是告诉了吴姑娘,但袁恕哥哥原本,是要我瞒着所有人的。瞒一辈子!”   罗钧的双臂有些僵硬。   “韩哥走后,袁恕哥哥突然谢我,因我挡住了叛军,又及时诛杀了陈钊。可份属职责所在,如何担得起主上的一声谢?哥哥就笑,说等陈钊弑君后再行镇压,于我当是名利双收的。”   罗钧怔住:“他,早就猜到了!所以那晚不是你出卖了我的计划,而是,是——”   “袁恕哥哥一直是我们几个里最会想事的人呐!不仅料到了你是主谋,就连你我的关系,他也一早看透了。因此才没叫我去护送李墨。”   “怎么会?”   “可能,他始终不能相信你会轻易倒向我们这一侧吧!就连我一开始都以为,是我求了你,你才肯为袁恕哥哥求情。直到你指使李墨下药,我突然明白,原来你对哥哥是,是——”   罗钧猛地扣住周予双肩:“不是的!我对亚父不是父上那样,我就想,想……”   周予按住他手,安慰式地轻轻拍一拍:“某种程度的好奇,再有,一些共鸣,是吗?”   阶级桎梏下不被承认的慕恋,最终只有小小的孩子为宗室接纳,挂名在哈屯的继下。但其实,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女人,和离开生母的孩子,彼此疏远凉薄着,谁又肯对谁付出真心?   六岁起,罗钧就学会了不去问父上自己的母亲在哪里。他明白问得越多越思念,也更容易为母亲招来杀身之祸。很多时候他甚至想,或许母亲早已不在世上了,即便有天自己继承了爵禄成为玄部至尊,依然无法将母亲的骨殖迎来与父上共葬。但仍要不顾一切爬上去。爬到顶上去吼给所有人听见:我是平民的孩子,我是黛侯!   所以才会喜欢跟那些出身不高的孩子们玩在一起,隐藏了身份,假装没有怨恨。   所以才遇见了周予,又通过他知道了那些士兵们,知道了袁恕。   一个不向任何阿鲁示好的额济纳,一个敢于向主君进言策略主张的流浪旅人,他曾为奴,继而投身军旅,眼界却好远,心好宽。   罗钧曾经想,如果母亲也是这样的,独立一些,坚强一些,是否就能摆脱对父上的依从,平安地活着?他有些羡慕袁恕,也隐隐地,感觉崇拜。   直到突然的册封降下,袁恕成为父上的侧室,罗钧简直不肯置信。他不能接受继母亲之后,自己向往的美好再次被同一种至高的权力扼杀,而这个掌权者就是自己的父上。   他矛盾地希望父上是爱袁恕的,又怕他爱上,怕母亲最终为人所忘记,连父上都不再将她放在心头默默怀想。   “袁恕哥哥告诉我,男人们对他的好奇远远多过情感。甚至,至今以来,恐怕没有人真的将他当作一个人看待。他们迫不及待用袁恕哥哥的身体来验证自己属性的魅力,希望能看见他向自己优先释放欲望,得到最初的邀约。他觉得自己完全就是工具,是玩物。而在被先代强行占有前,他一直以为自己遇到了明君,期待可以辅佐先代做一些微薄的改革,哪怕仅仅多一些相爱的人可以跨过阶级走到一起。知道,为什么他狠心设计先代么?”   周予手心有些凉,眉宇轻蹙。   罗钧拥着他,摇头,似不知,又仿佛不想知。   然而周予兀自说下去:“昏迷后醒来,先代去看袁恕哥哥,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看样子是没中洪徵的血枷,有些遗憾呐!”   罗钧眼中生恶。   “呵,你也觉得先代冷酷吧?比起袁恕哥哥的性命安危,他更在意自己被拒绝并非袁恕哥哥身不由己,而是他的身体对先代依然没有反应。但那时候,哥哥只是失望,也还未动杀机。直到,先代用陈钊的命胁迫哥哥同意成为侧室,理由却是,不甘心看袁恕哥哥心给了别人,有一天,连身子都能自由地交托出去。霸权者的奇怪逻辑,是吧?”   “我只是恨,为什么父上可以为亚父抬籍、修改策令,却从来没尝试过把母亲留在自己身边?事实,他原来可以做到。他想的话,全都可以做。他可以,但他没有!”   罗钧的脸埋进周予的颈窝里,呼吸微微颤抖。   周予抬起脸来:“这就是你真正倒向袁恕哥哥的原因?感谢他没有让你担上弑父的骂名?”   罗钧不说话,便算作默认了。   “讽刺啊!”周予长长地叹息,“哥哥却以为,你终究是要替父雪恨的。更觉得,若是死在你手上,便当是偿还,两清了,合情合理。那晚,哥哥真的是想了结,他想死!”   说着说着,周予突然自嘲地笑起来:“他说羡慕我呢!都是额济纳,但我至少可以选择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可以自由地想爱谁,便爱着谁。他还说,自己已经没有继续争下去的理由了。加入玄部是为了遵守对大哥的承诺,争权夺利是为了能保护吴姑娘,可大哥不在了,自己也没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人,又有什么可争可求的?但看见吴姑娘回来,他心里还是高兴得要命!越高兴,越怕,怕舍不得放手。他总说自己不配!”   忆旧事,眼泪潸然,周予哭,只为他人的情不由衷。   “生命最后如果还剩下点价值,不如拿来成全我。他相信你跟先代不一样,你会对我好的。他让我拿他的命当踏脚石,我们三个人便都算得偿所愿了。哪有那样的事啊?”周予的手止不住地抖,用力攥紧罗钧,“哪有踩着亲人的命去换殊荣的荒唐事呀?做不到的。与其那样活着,不如杀了我自己好了。”   罗钧浑身剧颤:“那药,你,自己服——”   “真服下去也无伤我命吧!”周予凄楚地呵笑,“事后想想,你只想除掉胎儿,并非要取袁恕哥哥性命,多半给我的还是伤胎的药。可我当时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念头都没了,摸出瓶子就要喝。哥哥过来抢,我吓死了,无论如何不能给他。抢着抢着,哥哥眩晕症又发作,直从榻上栽下来。我慌手慌脚接着他,想不到瓶子被他趁机夺去,扔到角落里摔碎了。我扶他躺下,最后他死死捉住我肩头,在我耳边讲:别跟任何人提起方才的事,活下去!”   帐内长久地安静下来,偶尔有细微的鼾声自纱帐后的床内传来,门外草地上几只雀鸟欢快地啄食钻出泥土的虫蚓。   “后悔吗?”周予倏问。   “不!”罗钧依旧坚持。   “真犟!”   “我承认自己错了,但事后的交心无法改变事前的绸缪,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那样的局面之下,我始终会选择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策略。十七岁,没有兵权,没有靠山,我需要亚父替我扛住这江山,但也不能容许另一名继承人的威胁存在。你要我信,拿什么信?命吗?”   周予摇头苦笑:“知错却不言悔,这算耿直还是迂腐?白说这么多,气死了!”   罗钧放松下来,瓮着鼻子道:“不许气!对身体不好!”   周予横他一眼,故意又深深地叹气。   “总之我会尽力把亚父找回来。不管怎么说,小休是我弟弟,我不能任他漂泊在外。”   “噢?”周予侧过身来两眼乜斜,“怎么我觉得,你找袁恕哥哥回来最大的目的是约束没人管得住的赵蛮子呢?”   罗钧发窘:“你今儿怎么尽拆我台?”   周予咯咯笑:“怪你自己笨呐!世上一物降一物,对付赵哥哥,你得请韩哥出马。”   “韩继言也不是省油的灯!”   “那还有张萌啊!”   罗钧半垂睑,勾唇黠笑:“你们这些内眷平日是不是就交流哪家当家的更怕老婆?”   周予眨眨眼:“你怕我吗?”   罗钧凑近去:“怕得要死!”   “那你现在是要干嘛?”   “不由自主。”   “主上自重,现在可是白天。”   “天气不错,凉快!”   “回头有人进来。”   “关照过,未得召唤,擅入者死罪!”   “童童在呢!”   “且睡着,不然我何必累死累活陪他疯玩几个时辰?”   “你——别——慎着孩子!”   “我问过齐允棠,他说,温柔点儿!”   “这小子如今也油嘴滑舌的——嗳,我帮你,我帮你,别这会儿,求你了,小钧——”   “我端庄贤淑的哈屯,你不帮我,还有别人能帮我?”   “我这就给你选侧室去!”   “妈的,你敢!”   “唔——”   强行压下的深吻堵住了一切的辩驳,抵抗瞬间瓦解,融化于唇齿间的深情。罗钧的手在周予腹上停顿,稍稍抬起脸来。   “我说过的,这辈子就娶你一个。”他俯视着怀中的周予,伸手扯散他发带,指尖狠狠插入他发隙间,用力揪着,揉着,拥着,“所以你要对我的一生负责。只有你来负这个责!别的人,我不答应!”   7、凌晨酒吧结束营业,吴是非叼着烟跟官皓一道往停车场走,随口问他:“跟二呆怎么回事儿?”   官皓心里头咯噔一下,面上装得镇定:“没怎么呀!干嘛这么问?”   “她最近都不来了。”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   吴是非停下来,歪嘴笑:“二呆本来就不怎么上酒吧,她烦烟味儿。兄弟,你此地无银得太明显了!”   官皓双手插兜,垂头不语。   “你俩睡了?”   吴是非一贯单刀直入,官皓抿唇,无奈点了下头。   “不是酒后乱□□?”   “不是!”   “那就是妞儿主动的。”   官皓愣住。   吴是非笑:“她野着呢!只有她撩人,凡夫俗子撩不着她这朵冰山上的玫瑰。嗯,不错!”她给官皓挤了挤眼,“妞儿的审美总算改邪归正了,有眼光!”   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   官皓哭笑不得,只有跟上。   开车送吴是非回家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把话说开。   官皓承认,自己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丁槑确立关系,主要他也没理清楚两人如今该如何算。   不同于娱乐性质的一晌贪欢,也并非一时的意乱情迷,这种先于感情而起的纯粹生理上的契合,让官皓觉得自己好像一头陷于□□期的野生动物。他无比享受和丁槑所能达到的欢愉,那是此前任何一段关系里都不曾有过的冲上顶峰的快感。见面甚至不需要言语,一切从拥抱开始,接吻,反复的抚摸,都像在倾诉渴望。   他们在任何地点都能让欲望释放,吧台后、浴室、车里、诊疗室的小床、甚至深夜无人的小巷。往往丁槑一个电话问官皓人在哪里,他反问你来还是我过去,幽会的约定就这样达成了。   有时激情过后醒来,官皓也会扪心自问,是否该对这个认识了半辈子的小姑娘作出承诺?彼此太过熟稔,更无法当这是萍水相逢的一场好合好散。吴是非说丁槑先撩的,但两人能维持到现在,必然还有自己主动的应和。男女关系上全是你情我愿,最不济也是半推半就,只要不是绑着上的,一个男人要拒绝,力量上实在很容易。   “就是你这样正直,妞儿才故意撩你的。”吴是非开着车窗抽烟,表情显得愉悦。   官皓抿唇:“什么意思?”   “掌控啊!”吴是非吐出一口烟,向后捋了捋乱发,“你以为她为什么学心理?了解人性?不——是!她就想了解自己。”   官皓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了解自己?我意思,自己的事自己还能不明白么?”   “那你明白自己是喜欢她还是中降头了?”   “……”   “妞儿是我们一伙儿里年纪最小的,但其实知道事最早。她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同,咱小时候那可是大事件,妞儿就憋屈,逆反,还不跟我玩儿。我说你是杀人还是放火了要这么谴责自己?想不通看书去呀!知识都不能帮你找到解答,那就是个屁烦恼,吃饱了闲得愁这愁那。结果,她跑去修了心理学。人才啊!”   “后来她跟我说,自己只是崇拜力量,希望得到安全感。但又不同于依附,她追求的是对这种力量的征服。百炼钢敌不过绕指柔不是么?她喜欢将力量束缚在自己掌控下的感觉,那种你纵握有天下,我却握着你的占有欲,实在是讽刺又痛快。”   官皓脸上的表情有些懵,打了把方向按亮双跳灯,靠边停下。吴是非斜睨他,没说话,看他掏出烟来点上,默默地抽着。   “所有物标记做哪儿了?”吴是非突然出声问道,官皓正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吴是非伸过胳膊给他看,内肘处赫然一圈压印。   “回来就给我镶上了。妥妥的抖s!喜欢谁就收谁当后宫。我说你不怕日后那位吃醋争宠,结果妞儿给我来一句:你们都是我的奴隶,我是他的奴隶呀!得,我们成底层了。”   说完,吴是非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官皓的神情,许久,幽幽道:“啧啧啧,原来某人跟我们不一样,不是底层嗳!”   官皓弹了烟,打火,重新上路。   三天后,丁槑蹦蹦跳跳跑来跟吴是非说:“非非呀,宝官儿要我做他女朋友!”   吴是非正给胖囧洗澡,就在天井里搁个澡盆子,水溅了一地。听这话,头也没抬,抱胖囧站好,抽过搭在肩头的浴巾给胖娃一裹,随口说:“挺好啊!”   丁槑眨眨眼:“可我没同意。”   “噢!”吴是非扛起胖囧进屋穿衣服,表现得淡漠。   “不过我给他一年观察期了。”丁槑殷勤地一件一件给吴是非递娃的衣服,“一年后他要是能说出喜欢我的具体理由,我指那方面以外的,我就考虑跟他做情侣。”   吴是非哼了一鼻子:“一年是给他考虑还是给你自己考虑?”   丁槑装傻:“啊?啥?”   吴是非乜斜:“妖孽!你要是Omega得祸水几代人呐?啧啧——”   “Omega?怎么突然提Omega?你不是不爱看网络小说么?你不是腐女嗳!你你你——”   吴是非忽然把胖囧的汗衫撩起蒙在他头上,扭头抓过丁槑就是一吻。直接给丁槑亲懵了。   “自己咂摸咂摸,跟宝官儿亲你时有啥不一样。”吴是非手郑重地按在她心口,语重心长,“特么又大了!吃什么的长这么大,气人!”   而直到吴是非抱着胖囧出去,丁槑都还怔在原地,手慢慢抚上心口,慢慢地,笑了出来。   “确实,很不一样呢!”   又过了一个礼拜,发小群里炸了锅,因为官皓和丁槑,闪婚。   【三】   8、回到文明社会,对吴是非来说变化最大也最令人愉悦的自然是饮食。她终于可以每天吃到心心念念的白米饭了。   单就吃这一项来说,胖囧的喜好委实有点儿像吴是非亲生的。来家头一天吃大米饭,他嗅着新米的清香就干嚼了一小碗,吃得满嘴米粒儿还嚷嚷要添饭。把吴妈看愣了,心疼说孩子流浪在外这是没吃饱饭呀!登时两眼又冒泪花花,等不及去厨房添,先把自己那碗饭扒拉到娃碗里,外加了一大块去皮蹄髈肉。   结果胖囧转手把肉添给吴是非,还是埋头吃米饭,信誓旦旦要跟大米饭生死相随。   袁恕十分尴尬,扶额道:“这些日子总在外头吃,米饭不香。”   吴是非可高兴了:“我娃随我!人生在世,唯有米饭不可辜负,吃!”   胖囧举着空碗欢呼:“吃!”   自此以后,吴妈每天菜钱没见涨,淘米却得多加一小罐。因为外孙子饭量特别大!   9、不同于胖囧从无肉不欢转为无米饭不欢的激变,袁恕在这现代文明里待着,无论饮食还是起居,倒也随遇而安无甚大的变化,依旧少饮酒,少吃肉。唯有添了一项,就是陪爷爷到野湖边钓鱼。   自从袁恕父子俩到来以后,吴妈心里头不操心,干脆搬回新房子住,只将胡同老街的平方让给一家三口作温馨小家。爷爷则惯例一个礼拜来一次,以前是给吴是非烧麻婆豆腐,如今就是找孙女婿作陪。   原本以为自小家庭成员的缺失,会令袁恕对突如其来的家人会感到局促不安。但让吴是非意外并欣慰的是,袁恕同爷爷相处起来十分自然融洽。他又是有耐心的人,动静皆可应付,钓鱼或者下棋,再有养金鱼,袁恕学着做着,也都得心应手。总之对袁恕,爷爷是一万个满意,当真喜欢得紧。   直到有一天吴是非牵着胖囧从菜场回来,刚进胡同口,正看见袁恕馋着爷爷恰走在前面。西晒太阳金灿灿的光打在二人背上,一人挺拔,一人佝偻。袁恕平时走路虽有些拖着步子,但并不很慢。那天他却走得悠然闲在,一步一步都挪动得很小,陪爷爷一走一晃。   老与少的相依,温馨又完满!   吴是非想起来,袁恕有位老师的。老师看着袁恕出生、长大,教他知识,每次去青部,袁恕都要这样漫无目的地跟老师手挽着手在草地上走一会儿。老师的脚坏了,步履总是蹒跚缓慢。   “爸爸——太爷爷——”胖囧圆滚滚地冲过去奋力一跳,径直上了袁恕的背,揪着他衬衣手脚并用再向上爬,半身悬挂在他肩头,嘻嘻笑。   太爷爷抬手捏胖囧肉嘟嘟的腮帮子,脸上乐得挤出了一道道深刻的褶子。   袁恕依旧稳稳地站着,手中牵住爷爷,眼里看见走近来的吴是非,半边脸扭曲,语重心长:“又重了!”   吴是非单手揪起胖囧往自己肩上一扛,大摇大摆进院。   “饭没白吃,争气!”   9、一向没啥癖好不会有瘾头的袁恕,最近开始痴迷起了吃胡萝卜。   其实原本在吴家胡萝卜压根儿是不进家门的,因为吴是非不爱吃。又原来,起初袁恕认识的蔬菜少,吴是非很少让他单独去买菜。恰巧那天有欧洲杯,酒吧通宵营业,吴是非回家倒头就睡,袁恕送了胖囧去幼儿园,顺路便去买菜准备做中午饭。也不知怎么了,约摸那天是胡萝卜日,凡是蔬菜摊位的摊主都来跟袁恕说:“今天胡萝卜新鲜便宜,弄两根回去刨丝凉拌啊,切片清炒,都好吃的。榨汁更甜!”   袁恕仿佛感受到了胡萝卜神的召唤,鬼使神差地称了两斤胡萝卜回家。   他且不知道怎样料理,于是翻着菜谱给吴是非摊了一道胡萝卜鸡蛋饼。等吴是非醒来一看,登时鬼哭鬼叫,如临大敌般谴责袁恕:“你为什么要毒害我?”   袁恕嘴里叼着半截生胡萝卜,不明所以:“这个很好吃呀!甜甜的,还脆。尝尝!”   吴是非摇着头疾速后退,摆出防卫姿势:“你这个异端!我警告你啊,今天之内把胡萝卜全部处理掉,不然晚上分房睡!”   袁恕就傻眼了。   按理说,扔掉是最快的解决办法,没几个钱,就是有点儿浪费。袁恕倒也非心疼食物,实在是,他真的觉得胡萝卜好吃,结果也没舍得扔。回头问胖囧,他只咬了一口,吐都来不及,完全跟吴是非站在一条战线上,誓死捍卫自己不吃胡萝卜的权利。   于是那天后来的时间家里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胖囧喝西瓜汁,袁恕喝胡萝卜汁。   胖囧吃酸奶看动画片,袁恕抱着他啃着胡萝卜一起看。   胖囧饭后吃苹果,袁恕把胡萝卜切条盛碟子里吃得不亦乐乎。   终于两斤胡萝卜都吃完了,第二天,袁恕居然又去买了两斤回来。   因为他上网查了查,说胡萝卜明目,生吃补维生素,熟吃补胡萝卜素,实在是营养丰富的好东西。就跟吴是非和胖囧深爱米饭一样,袁恕彻底爱上了胡萝卜。   “够啦,不许再吃!”   在连续忍受袁恕小白兔一样啃了三天胡萝卜后,吴是非怒了,一声暴喝将坐在沙发椅上看动画片的父子俩吓得统统石化。胖囧更把手里咬了一半的桃子给掉在茶几上,随后眼泪汪汪道:“妈妈,桃子是你让我吃的呀!你是不是嫌弃小休胖惹?”   吴是非立即挽一张慈母脸哄胖囧:“不不不,囧囧乖,妈妈没说你!妈妈怎么会嫌你胖呢?妈妈就爱咱们囧囧圆滚滚的,健康。我说他——”她一指边上的袁恕,“不许吃!”   袁恕衔着胡萝卜条也楚楚可怜道:“好吃!”   吴是非自觉心跳漏了一拍,深吸一口气,抬起巴掌糊袁恕脸上,把他脸拨转到一边,命令:“吃你的去!”   自此,吴是非家的冰箱里专门辟出一格,一年到头只存胡萝卜。   10、因为袁恕身份不明,过往一切就连出生地都查不到,妥妥的黑人黑户,慢说跟吴是非领证结婚了,就是个社保都办不下来。另外,亲子鉴定固然可以确立胖囧与袁恕的亲生父子关系,但同样陷入了无出生地户籍没有身份的尴尬处境,以致于小胖娃以后可能学都没法上。   一般来讲,黑户重新入户还得找父母确认出生信息,可袁恕没父母。他在吴是非的谎言里幼年就被卖到山沟里,没见过亲生父母。一来二去,警署民警也挺同情这一家的,就给吴是非出主意让他们夫妻投靠。意思,结婚满五年,然后有固定居所并住满三年,就可以凭吴是非的户籍证明把袁恕办进来。领不了证但有事实婚姻存续,依旧可以默认他们是夫妻,五年后也许可以入户。   至于胖囧,因为吴是非年满三十周岁无子女,可以提交一份收养申请把胖囧收为养子,就可以入户了。   磕磕绊绊,户口的事好歹一半落听,总还是令人高兴的。表面看起来,袁恕也只如常生活,显得无事人一样。   然而相伴日久,对袁恕,吴是非岂非不晓不懂?堂堂男子汉,总靠媳妇儿养家,他的自尊心难免受挫。   鸡汤式的安慰吴是非学不来,索性跟袁恕提议:“出去玩儿好不好?郊外马场,遛马去!”   伴着袁恕期待又狐疑的目光,吴是非给官皓挂了通电话,约好自己休息天一家去他朋友的骑马场“观摩”。   下车走进围场,不仅袁恕眼发亮,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一家三口全都亢奋了。胖囧坐在袁恕肩膀上直拍巴掌,喊着:“囧囧要骑马,囧囧要骑马!”   官皓和丁槑夫妻相伴而来,他俩都不熟这一项运动,饶是好友见面寒暄,一番盛情邀约,也只能含笑婉拒。彼此做了介绍,客套几句后,吴是非径直问:“这马都能骑吧?”   “都?”场主冯啸直乐,“除了人家认养的,其余您自己挑。不过马跟人一样,一人一种个性,您可心里有数,认准喽!”   吴是非与袁恕相视一眼,撇嘴坏笑:“认?上手之后,不定谁认谁呢!老冯大方,那我可挑了。”   冯啸豪爽挥手:“甭客气,挑好了我让人上鞍子!”   一言既出,想不到一家三口突然齐刷刷瞪他:“要鞍子干嘛?”   “没鞍子怎么骑啊?”   吴是非哼了声,转过头,就见袁恕鞋袜早都脱了,裤管卷到膝下,撑着围坝一跃而入,口中打了声响哨。瞬时,或信步或休憩的马儿都似受了召唤般,以足刨地,不安地跑跳。   又一声怪哮飘扬在场中,马儿兴奋了,居然开始绕着围坝集体奔跑起来。袁恕立在场地中间随着马群的移动缓缓旋转,从容惬意,目光悠游地在跳跃的身影中检视搜寻。终于他眉角上挑,唇畔流露一丝笑意,骤然发动,迅如捷豹,顺着马群跑动的方向斜插入阵列,揪住一匹赤骝马的鬃毛飞身而上,稳稳落于马背。   “好身手!”冯啸忍不住喝彩。   官皓夫妻则看愣了,纷纷拿惊奇的目光盯住吴是非。   吴是非叼着烟耸耸肩:“下回骑牛给你们看啊!”   夫妻俩就以为,这是山村放牧的辛劳使然。   而吴是非心下暗自腹诽:“开玩笑!下营那些个战马全是我家恕儿喂的,马就是他亲兄弟!”   所有的跑跳旋转都是随性的,不需要鞭策,也没有号令,袁恕就是陪马玩儿。扬蹄嘶鸣或者小跳步,便宛若马蹄的语言,袁恕都懂得。   “我天,神了嘿!这野驹上过三回嚼头了,踢断我两根围篱的原木,没骑手敢上。今儿我服了!”   吴是非哼笑:“给你带铐子你愿意啊?马既然跟人一样,就当它是个人呗!一起玩儿,一起跑,它认你了,就愿意陪你上战场,战鼓轰鸣都不带往后退。”   “啥、啥?战场?”   吴是非蓦知失言,但调整得极快,当即冲袁恕□□的赤骝马一扬下颚:“那不是蒙古马么?古来征战,可不是人类的最佳战友?!”   冯啸惊喜:“敢情你们夫妻都是行家!”   “我不是,就认得一点儿。我们家那位喜欢,牛马羊,还有骆驼,你给他羊羔子且高兴半天。可惜城里不让养!”   “上我这儿来啊!嗳,来挣外快呗?”   吴是非睨他:“他是当家的,他的事儿,您自己问吧!”   转回来还看袁恕。跑了几圈,他似有些意犹未尽,吴是非心领神会,就问冯啸:“宽敞点儿的地方有吗?”   冯啸抚掌大笑:“不过瘾啊?”一指围坝后头的小路,“穿过去是片没开发的草场,老马师会上那儿放马。”   “能去吗?”   “去呀!”   “得嘞!”   吴是非把烟屁股碾碎一弹,攀上围栏,曲指搁到嘴里打了一声尖利的响哨。不远处的袁恕闻声了然笑焉,竟一夹马腹,纵马自高高的围坝跃了出去。这下不止官皓和丁槑看傻了眼,就连冯啸都跳起来,拍腿叫好。那神情,简直跟捡着宝似的。   但袁恕并未打马远去,反绕着围坝又急速冲回来。吴是非不顾几人惊愕的目光兀自向前紧跑几步,袁恕瞬时拍马赶到。   返身——伸手——上马,吴是非一气呵成,十分稳当地坐到了袁恕身后。   且不算完。两人交握的双手犹未放开,只见袁恕忽抬腿横下,足尖在地面点一点,借力弹起,臂上叫吴是非一带,利落再上马。竟是与吴是非交换了身位,他坐到了后头。   官皓抱着胖囧,感觉自己眼珠快要瞪出来了。   “小非这都是跟你爸学的?”   胖囧歪着头,奇怪道:“这可有甚稀奇的?”   “甚?”   “宝叔叔不会吗?”   “呃——”官皓额角挂滴汗,“囧囧啊,咱打个商量!别管我叫宝叔叔行么?”   “为什么?”   “我姓官呐!”   “囧囧知道呀!囧囧也不姓囧,我叫袁不休,是大师伯给我起的名字。”   “大师伯?你还有大师伯?”   囧囧眨眨眼:“有啊!以前家里面,爸爸是君上,妈妈是天师,傻叔叔是大魔王。爸爸说,我的名字是大师伯起的。大师伯乃远古的神将,身形魁伟跟山一样高,特别厉害!”   官皓不动声色看向丁槑,她耸耸肩,两人都不由自主觉得,袁恕和吴是非对小孩子采取的这种幻想式去残酷化的教育方法,还真是令人唏嘘又感佩。   思忖间,乍然一声呐喊响在耳畔:“爸爸,要飞飞!”   袁恕带着吴是非双人共骑,容马儿适应了一阵,原路驰返,依旧未减速。路过官皓身旁,袁恕俯身一捞,将早已做好准备的胖囧带起。小子攀着父亲手臂好似鹞鸟低徊,荡漾在半空,当真是在飞的样子。随后就见袁恕竟轻松抬臂,胖囧顺势往下滚,翻落父亲肩头,双臂环颈,两腿盘腰,便如猢狲一般,牢牢挂在了父亲背上。他嘴里头还喊:“哟呵,冲啊——”   望着一家三口绝尘而去的潇洒身影,冯啸只跟官皓说了一句话:“这特么大侠呀!”   官皓则握着丁槑的手神情渺然,很有些看破红尘的架势,有气无力道:“下回小非再找我陪练,我要拒绝她!”   后来,当天冯啸就死乞白赖地花重金“挖”了袁恕当驯马师。   再后来,有剧组来租马,顺便把袁恕也租了。一不小心,他成了小有名气的武指,以及,古装coser。   再再后来,嗯,作者编不下去了,就这样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